“跟我回去。”梁璥定定地看着他因怀孕浮肿的脸,他们在昏黄灯光下久久对视,杭休鹤认真看过他的脸,像是要把他的脸深深印在脑海中,一滴眼泪掉下来砸进他的嘴里,他的心和舌头一样苦涩,展开一个笑容:“好啊。看完雪就回去。”
雪在半夜停过一次,梁璥不得而知。自从他想起杭休鹤不止一次说过喜欢雪,他便觉得杭休鹤可能会在东北。这一年来他动用了很多人,跑遍了东三省所有的城镇和村庄,没有一天休息。
这次又是坐了两天的火车过来,很困,又不敢睡,怕睡醒了杭休鹤又不见了。
杭休鹤看出他的担心,让他放心睡吧,“我不会跑了。”
梁璥便抓住他的手昏睡了过去,屋里好暖和,杭休鹤身边好安心。
再一醒来是五点多,天微微发亮,身边是空的。他惊醒,爬起来去找人。
“杭休鹤!”熟悉的无力感笼罩着他,他推开门,只见暴雪弥漫,雪被风卷着四处飞散,什么都看不清!
“杭休鹤!”
他踉跄着跑下台阶,眼前的一幕让他终生难忘。放眼望去举目皆白,杭休鹤却躺在红色的雪泥之中。
看不清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他安静地躺着,躺在满世界的惨白中。
“杭休鹤......”梁璥扑过去,他像一个没有生命力的雪人,睫毛上眉毛挂满冰霜,脸上没有丁点血色,嘴唇发青。
手腕间还在汩汩往外渗着血,更多地凝固在周围,梁璥冲进屋,顺手拿起可以止血的东西。用力地缠在杭休鹤的手腕上,等到血染红了,才看清拿的是杭休鹤送的白色围巾。
几乎是瞬间,围巾被染成红色,就像本来就是红色一样。
雪还在下啊,冰凉的雪哪懂人间,随处落下来,落在他的脸上,亲吻他蹙着的眉毛。昨晚堆好的雪人就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梁璥脑袋几乎是空白,凭借着肌肉记忆打了救护车的电话,对方却说因为大雪封路,恐怕不能及时赶到。
他不再迟疑,托起杭休鹤,想要自己送他去医院。
“梁......璥......”
梁璥低头,见杭休鹤动了动嘴唇,连忙安慰道:“别怕,别怕宝宝......会没事的,我带你去医院。”
“我......我刚才做梦......”杭休鹤却说起不相干的事,“梦到......高二运动会......我们......逃课,那天的太阳......”
“好......暖和......”他艰难地嗫嚅着,“我想......让你等......等等我......”
“你走得......那么......快,不肯......等等......我......”
“等你。”梁璥抱着他走,“我以后都等你。”额头贴住他的,极力保持镇定,“不说话了,宝宝,我们先去医院,去医院......”
雪怎么那么大,那么急,像从天上直接泼下来的,下了一整夜,早就没过人的脚,梁璥抱着杭休鹤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从没觉得这么绝望过。
雪地里本就难走,这会儿正是风大的时候,梁璥走都走不动,抱着杭休鹤一起摔到地上,他撑着自己,不让自己压到杭休鹤,低头看杭休鹤的眼睛已经发直,呆滞地看着天。
他痛苦地吼了一声,杭休鹤终于有了反应,眼珠很慢地动了动,“别哭......”他想擦梁璥脸上的泪水,却抬不起胳膊,“别哭了......”
他对梁璥笑了笑,“很......漂亮,我......喜欢......”他始终觉得雪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下一场雪,什么都掩盖住了,变白了,好像一切的龉齪、痛苦都被消弭,有了重新来的机会。
几年前,那个除夕,他问梁璥在干什么,梁璥说在挖土。
“挖土干什么?”
梁璥说给自己挖个坟。杭休鹤看着窗外的洁白雪花,高兴地说:“下雪了!我以后要是死了,我要埋在雪里。”
念叨了那么多次,他终于如愿以偿,把自己埋到雪里。
......
高天泽被吵闹声吵醒,老妈一巴掌把他拍起来,“别睡了!”
他还懵着,见大人们都涌到外面,他挤过去,只见地上点点红色,咦,雪怎么是红色的?
“别着急别着急!”老妈的嗓门很大,指挥着众人,“我们家有面包车,开面包车去!”
“搭把手搭把手!”
高天泽被推到外面,他跳起来,看人们围着的人,一个只穿着单薄毛衣的男人,还有他怀里闭着眼睛的,大着肚子的,男人?
“行了,小伙子,你上车!坐在后面!”他们准备出发了,高天泽也想去,被老爸一把拽下去,“你在家待着!”
“我要去!”他急哭了,怎么回事,那个人,昨天还和他们一起滑冰,还给他糖吃,现在为什么一动不动了?他还打算今天也拉着轮胎让他滑,下了这么大的雪,堆雪人还是打雪仗都好玩。
老妈吼了他一嗓子,砰的关上门,门关的那一瞬间,他看到坐在后面的男人低下头,虔诚地亲吻他怀里人的额头。
面包车在风雪中疾驰而去,他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血,顺着血的痕迹走,长长的一条路上,红色的雪蔓延下去,不见尽头。
他弯下腰,抓起雪一点点掩埋,用白的雪覆盖,这样,阎王爷看不见了,就不能把那个人带走了吧。
面包车上,梁璥感觉到杭休鹤的生命在流逝,他的呼吸越来越轻,已经叫不醒,眼睛紧闭着,像在做一个美梦。
高二那年,运动会,杭休鹤不愿意在那里留着做题,跟着梁璥翻墙头逃课去。
“你去哪?”
“出去。”
“那我也去。”
那时正值春意浓重,草尖上跳跃着阳光,杭休鹤张开双臂,畅快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追逐着前面的背影,“等等我!梁璥!”
春还会再来,无休无止,生生不息,少年却已黯然枯萎在漫天的雪里,惶惶而终,不复来生。
杭休鹤说错了,当时梁璥本来要骂人,见他那么高兴,骂人的话吞了回去,放慢了脚步。他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