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真是倦了怕了。”晗色伸出一根食指按着蟹壳,蟹壳四分五裂,“列位,如果后面我们的旅途不同路,就请你们尽可能地把有关嚣厉的东西从我这带走吧。”
哑巴手里捏着一只半剥了壳的蟹腿,他想剔出那雪白鲜嫩的蟹肉,忽然手一抖,粗糙的指尖失措地按在薄利的蟹壳上,按出了血线。
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出来了。
他在把蟹肉干净地剔出来,晗色也在努力地把嚣厉干净地剔出生命。
哑巴茫然地低头,残缺的魂魄蜷成了一团,呜呜咽咽的。
*
一行人在这海边的渔村里安静地歇下,晗色独自消化身上遭受禁术反噬和遭受少睢恶意重创的两重伤,鸣浮山的那几位大妖自觉地没来打扰他。
白天时,只有周隐揣着田稻常来看他。
晗色打着坐,体内灵力高速运转,烧得他一身不住冒出冷汗,他撑开沉重的眼皮朝他们笑:“田稻小兄弟,我后来仔细地想了又想,有些明白你当初为什么要帮我逃出鸣浮山了。”
“啊?”
“你说这世界是一个故事,按照原轨迹,我是被嚣厉杀了破情劫,那他后面自然是缠着周隐小仙君闹得不可开交,小仙君冰雪秉性,当然不服,要努力挣脱束缚,和甄业章的交集、和少睢的牵扯、甚至和余音的结伴,这些经历原本是周隐的。你改了我的命途,最终是为了帮他改命,是这样吗?”
“啊……你都猜出来啦。”田稻张着松鼠嘴,吃惊地竖起耳朵,随即沮丧地耷拉了尾巴,“确实是这样的,对不起。”
周隐席坐在他面前,低头道:“晗色,你怪我即可。”
“我不怪你们,谁也不怪。”晗色闭上眼,发烧烧得眼皮都是红彤彤的,“我想不违本心痛痛快快地活着,有些路就非走不可。性情如此,怪不到别人。最多就是指天骂地说一句,命运捉弄。”
田稻搓着爪爪:“这个世界的有些秘密,我也很想告诉你,可是我没法说,只能等你们自己触发到那些伏笔,我也没办法破坏游戏的规则……”
晗色笑出了声,睁开眼看着田稻,指指自己又指指周隐,脸烧得红扑扑的,声音像一壶柔柔的开水:“小松鼠,你当然可以把这里看做一个荒唐的故事、一盘游戏,把我和小仙君看做故事里的纸片傀儡,可在我们眼里心里,方寸之内却都是人间,人间包括不属于这里的你。你可别再在我们面前说游戏了,多伤人啊。”
田稻愣住,周隐轻轻拍了下小松鼠的脑袋。
到了夜晚时,便只有哑巴守着他。
晗色入夜也不睡觉,只闭眼打坐着,有时睁开眼,要么发现哑巴坐在他面前打盹,要么看到哑巴支着下巴傻傻地凝视自己。
晗色喊他一声:“哑巴,不睡觉的话,来聊天吧。”
听见呼唤,哑巴眼睛都亮了,挪到他身边紧挨着,自作主张地去拉他的手歪歪扭扭地写字:【在,好】
晗色朝他笑:“我之前顾着报余音的仇,没保护好你,你对海为什么那么抗拒啊?”
哑巴脸上浮现困惑的神色,老实回答:【不知道,不喜欢海】
“你在那龙宫里又哭又闹的,就差打滚了。”
【……不会再那样了】
晗色鬓边冒出冷汗,低哑问:“你在龙宫里有想起什么吗?一点点、哪怕一点点的模糊过去。”
哑巴挨得更近,小心地擦去他的冷汗,答道:【有想起你】
“想起我什么?”
【想起你抱着我,在叫我】
晗色温柔沙哑地再问:“那我叫了你什么?”
哑巴指尖停顿,他写不下去,眼里雾蒙蒙地想哭,克制住后伸长手搂住了晗色。
晗色心里漂着一片浮冰,也没有再聊。
时间过得飞快,春光逐渐明媚轻快,待晗色重伤痊愈时,春雨也下了。风卷着细雨拍打在熙熙攘攘的街道市集里,哑巴就趴在窗口看外面的人,然后转身来给晗色手舞足蹈地比划。
“这么热闹啊?”晗色大功告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撩衣袍从席上翻身下来,叶落无声的一个瞬移,瞬息之间站在了哑巴旁边。
春雨拍打在鼻尖,惹得他打了个喷嚏,春风打着小卷荡去了别处。
窗下是客栈的庭院,春风擦过一把油纸伞,伞下人似有察觉,收了伞抬头看来,正是一身文人灰衫的久寇。
久寇在春雨里眯着眼望他们,嘴角挂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和春风一样和煦。
晗色知道他看的是旁边的傻傻哑巴,还是笑着朝他挥手:“前辈!承蒙之前相救,我现在总算恢复了!”
久寇朝他竖起个大拇指,老家伙露出朝气的举止,一头白发便不再显得沧桑。
众人很快又聚在一起吃海鲜大餐,桌上水阴关切地问起晗色后面的打算:“你伤好了,接下来想去哪呢?总不会还想去东海吧?”
晗色举起唯一的鸡翅啃得满嘴流油:“东海暂时告一段落,我要继续旅行,你们呢?”
“我们先回一趟鸣浮山。”水阴恋恋不舍地夹了烤鱼肉到他碗里,“你要是愿意一起回去就好了。旅行也没什么不好,就是人世太大,怕你吃亏。”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我会更注意的。”晗色白亮的虎牙一闪而过,“对了,今天二月十一了吧?”
“是吧?时间真快。”水阴唏嘘罢眼睛一亮,想起了什么,正想朝晗色笑,桌子下的小腿就被绊住了。
晗色啃着鸡翅朝他挤眉弄眼,让他别说出来。
虽说众人聚在一起,但观涛还是顶着蝎子的形态扒拉在久寇肩头,散发着满满的怨念气息,盖因他毕生追求一睹天鼎山真迹,但其他同伴都不许他在小草妖面前追问,都怕揭到小草的伤疤。观涛索性就不开口,哼哼唧唧地躺尸。
至于久寇和山阳,时常不动声色地看看哑巴,而周隐是一惯的面瘫锯嘴葫芦,基本也不怎么出声。
晗色眉眼弯弯地干饭,虽觉得孤独刻骨,但并不寥落。他啃鸡翅,剥鲜虾螃蟹,叼猪肉丸子,把肚子填得饱饱的,权当做提前一天过生辰。
只是一桌子海味,唯独不动一点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