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晗色低头舀起药汤送到甄业章唇边,“纪仙君,你们仙盟内部最近是不是不太平?我从御宗出来,他们抓——”
纪信林伸手打断话,两手盖住晗色和甄业章的脑袋:“让你见笑了,仙盟自己内部会处理的,业章身体拉垮,但眼下琴宗最适合他养伤。曹匿,你看着他就好,不要掺和进仙盟的浑水。”
晗色头顶的呆毛被盖趴下,他一瞬间觉得纪信林一脸的老大哥模样像从前的方洛:“好……我晓得了。”
纪信林嘿嘿笑起来,又复少年意气。
一个时辰后,甄业章躺上挂着粉帐的大床,晗色掖好被角,纪信林叮嘱了几句便转身离去,偌大空间骤然空寂下来。
晗色俯在甄业章上方,静静凝视了他半晌,这人身量虽然高大,可眼下埋在锦绣厚被里,一张英俊的脸徒留虚弱的苍白,脆弱得不复初见的趾高气昂。
他似乎在昏睡间做了困扰的梦,额头沁出细小汗珠,蹙紧长眉含糊地梦呓。
晗色抬手擦去他冷汗,低头凑到他唇边,听见了那似乎饱含痛苦与绝望的梦话:“我把心给了你,你把它放哪了……不要离开我……”
晗色听得皱眉,见他眼珠在眼皮下剧烈颤抖,颠三倒四地重复呓语,总觉得他正在做一个可怕噩梦,便低头抵住甄业章额心,渡进温度和灵力,拙拙安慰着:“仙君,别怕,别难过,别这么痛苦。”
甄业章听见了几个字眼,喘息着应道:“生当痛,道必苦……正是……修行时……”
晗色眼眶蓦然湿润,附到他耳边轻声呢喃:“仙君,你别把痛苦看得这样理所当然啊,它才不是修行常态,你只是太倒霉了,撞上了世道蛮横和不公,尤其是撞上我。”
少睢说过的混账话回荡在他脑海里:【如果不是你的存在,我们这么多人的命途会顺利改变么?正因为你这个变数。不管这些改变是不是你有意推动的,那都有你推波助澜的份。有一种罪与生俱来,只要你活着,便是罪】
晗色想到这,另一番话猛然出现在脑海里,是那个哑巴在黑暗里写进识海的浪潮——【世间险恶又美好,是众生合力所造。其间你遇上无数人事,只是无常有缘,绝非无能有过】
他有些口干舌燥,意识到自己仍然会下意识地把问题归咎于自己,而甄业章将遭受的灾祸视作磨炼,既是坚毅,又像是逃避。
“不……”甄业章神智清醒了些,他睁开眼,望进晗色眼里,“我下山就是为了你,遇见你是最大的幸事。”
晗色触电般坐直拉开距离:“仙君?”
甄业章低喘着想掀开被子:“叫我名字。”
“甄业章。”晗色干巴巴地按住了被角,“你现在好些了么?”
“好很多了。”甄业章声音温哑,“只是做了梦,脊背出了汗,现在,热。”
说着他又要挣开被子,莫名像个气鼓鼓的孩童,晗色一手按住被角一手放在他额头:“我施一道清洁术就好,仙君刚醒,待会再凉快。刚才是做噩梦了?”
甄业章无奈地埋在锦绣堆里,听到最后一句,看着他的目光变得悠远和悲伤:“不是噩梦,我在梦里只是……看客,看戏听书一样,悲欢离合撼动我,但那些,不是我的。”
晗色顿觉被戳到,恍然觉得找到知己,低头朝他轻笑:“我也做过这样的梦。梦里故事可怜,想想就让人伤心。”
甄业章注视着他近过来的温柔眉眼,伴随着心中关于他身份的猜想,更加确定眼前这人身上承载了守山人沉甸甸的记忆。
这人,九成九就是他们寻找许久不得的周隐。
他仰在锦绣软香里,看着显然施了易容术的曹匿,难言的情愫四处蔓延:“我能,抱抱你么?”
*
此时山谷木屋里,孟怀风震惊过度地捏碎了手里的苹果,果汁溅了灵宠一脸,它吓了老大一跳,笨笨地伸出舌头去舔满脸的果汁。
孟怀风两眼放空:“你是说,他就是守山人周倚玉的转世,周隐周子藏?”
“我听到老甄这么说的时候也像你一样失态。”纪信林捣着药,一脸严肃,“首先,曹匿他是从鸣浮山里逃出来的……”
“且慢,这压根不可能!”孟怀风激动过度地站起来,苹果都捏成渣了,“你为什么不先把这事告诉我?我曾经见过周隐!别的不说,他怀里揣着——”
“揣着一只松鼠嘛,你觊觎得不行的灵性妖兽。”纪信林随口接着,“可你又不是周隐,哪里能确定他真的会随身带着一只招摇的松鼠呢?再说了,周隐的相貌自被公布于众就东躲西藏,自己过活都艰难,那只松鼠没准丢了、死了或者是化成人形了,你又怎么会知道呢?”
孟怀风脸色青白交加。
纪信林叹息:“怀风,不立即告诉你就是因为你对周隐的松鼠执念太重了。你是御兽的天才,你对那松鼠也许十分了解,但对人,对周隐——曹匿恐怕知之甚少吧?其实后来我仔细想想,也发现了曹匿和周隐的许多相似点。”
“曹匿,周隐,匿隐同义,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处。”
“初见时他昏迷着,我诊出他被人用了搜魂术,身上积着一堆伤。而业章发现他身上有些残留妖气,很可能正是黑蛟嚣厉施加的手段,和周隐的艰苦经历对得上。”
“此外,当初我们在山村遇险,他在高塔上悍然弑神,手里提的剑,业章一眼就认了出来,就是那把流传已久的不问剑,守山人周倚玉锻造的传世神兵。这灵剑除了转世,还有谁能发挥出那样的威力?”
孟怀风已经动摇了,但还是嘴硬地说道:“可我当初碰见周隐时,他随身带的不是不问剑,而是那柄不祸刀……等等,不对。当初围剿鸣浮山,那黑蛟手里拿的是……”
“就是不祸刀。现在回想,是不是都对上了?”纪信林摇摇头,“周隐不知道被那变态黑蛟囚禁了多久,趁着仙盟围剿,他趁乱易容逃了出来,传世的一刀一剑,一柄在黑蛟手中,一柄则在他手里。而且说到你心心念念的松鼠,周隐这人肯定熟悉御兽,我们再见到他时,他身边跟着一个鲛妖,口袋里揣着一个刺猬妖,出身虽然是修士,却习惯与妖为伍。种种迹象,每一处都对得上。”
孟怀风哑口无言,懵了半天想通了:“所以业章最开始就把相思锁给他,是猜出了他的身份,拿红线当幌子监护……嗯,保护他?”
“我觉得是的。”纪信林点头,“说实话,最开始,他对曹匿更多是欣赏兴趣,真正转变的节点在他搜了那黑蛟的魂。他看了黑蛟的记忆,里面肯定有关于周倚玉或者周隐的故事。业章搜完醒来之后,整个人都不太一样了,但他也说不上来自己哪里变了。”
“直到后来大家再次重逢,他看曹匿的眼神和之前时候完全不一样。”纪信林捣完药了,将里面的药渣搓成药丸,“我猜吧……他是通过黑蛟的记忆认识了曹匿,因为从小就有的恤弱之心,对曹匿因怜生爱。”
*
“我能,抱抱你么?”
晗色再度坐直拉开距离,抬起左手展示那上面缠绕的绷带:“仙君,你红线给错了。”
甄业章眯起眼,倒也不气馁,平静摇摇头:“没错。许久不见,你过得还好吗?”
“比仙君顺得多。”晗色被无形的包容弄得有些局促,“仙君想离开这里吗?如果你不想在这里久留,我马上带仙君离开。”
“那你将很快暴露,我所做的便毫无意义了。”
晗色越发无措,不是受宠若惊,而是感到匪夷所思,直白问道:“我不明白……仙君,你下山的目的,给红线的理由,为我这样一个无名小卒,根本没有意义啊?他们说相思锁是定情信物,可仙君在鸣浮山山脚下遇见我不过几日,为什么就给我这个?难道仙君会对我这么个平平无奇的人一见钟情?”
甄业章噎住了,越直白,越被问得几乎丢盔弃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