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颅不行,心脏也不行,山神的破绽在别的地方。
嚣厉闭上眼,在识海里回溯当初在天鼎山里的十年记忆。周倚玉身负仙盟烙印下的守山誓约以及山神监视的两重束缚,他说话总是半真半假,但想要逃离天鼎之心千真万确,如若他指引他们走向弑神之路,那么一定曾暗示过山神的破绽。
他沉没在记忆溯洄里,整理出了周倚玉在十年里最常对他做的动作——轻抚发顶。
每次周倚玉那么摸他头顶都让他感到抗拒,因为手法太像摸一条狗了。
“如果你没有遭遇横祸,成功化龙,这里就会长出龙角。”周倚玉朝他闲聊似地说过几次,“如若龙角被折下来,你就死了。”
嚣厉原本以为只是周倚玉蜗居天鼎山太久,不知妖界之事。龙族被斩断角并不会死,如吾乐被晗色斩断角,久寇化龙瞬间被天雷劈下龙角……
田稻也闭上眼,沉浸进【天道拯救系统】之中,用代价扣响了主干系统的窗口。
这世界对于他而言其实只是一个穿书救纸片人的任务,如果任务失败,作为【天道拯救系统】的模范员工,他面对的也不过是扣掉一半从前攒下的业绩,照样能全须全尾地回到自己的世界作威作福。
在踏进天鼎山之前,他是为这个世界里的纸片人们震撼和感动过,纠结和自我撕扯过,可这里的一切和他自己的世界依然没有可比性。
然而当他发现周隐不知从何时起便在自己身上设下转移伤害的咒术、一身伤却捧着他问是否有受伤的时候,他不停摇摆的内心终于确定了方向。
主干系统提醒他:【田稻,你想好了,想要额外获得击败最终boss的外挂是违规的,当然,除非你自愿上缴之前攒下的所有业绩。但这对你而言不值,你完全可以选择任务失败的选项,扣出一半业绩回来,挑选别的任务继续执行。】
“我知道,这么一来我完成的九十九个任务就都白费了。”田稻以为内心会很沉痛,没想到在做出选择的刹那只有平和,“我回到一无所有的起点,但子藏会享有一个全新的开端。这对我来说——太他妈值了!”
主干系统替他感到惋惜:【好吧,既然你做好了决定,我没有理由拒绝无偿捐款。看在都是凄凉社畜的份上,我再给你倒数十秒的时间吧,这十秒里你还可以反悔……】
田稻一秒都不想耽搁:“业绩都给你,现在就给我外挂!”
混沌的天空中爆出灵力炸裂的巨响,嚣厉和田稻同时睁开眼睛,朝大雾里的厮杀者传音:“犄角!斩祂的犄角!”
*
人世,药宗据点小山谷,纪信林维持着搀扶自己师父的姿态,被定在了原地。
他已经被定了一天一夜。
他从琴宗甄业章那儿接到太师父的传唤,说师父试毒反而解不开毒陷入昏迷。他才火急火燎赶回来,诊上师父脉搏瞬间,便猛然感觉到山谷的地面出现地裂。
刚搀扶起师父,比地裂更能引发恐惧的是脚下浮现的巨大阵印。
仙盟自去年围剿完鸣浮山,整顿完便一直喝令七宗攒出人手,起初还道貌岸然地扯着为除妖卫道作准备,到了今年暮春,仙盟需要人手是为设祭神阵的消息才走漏。
仙盟总部长老透露,天鼎山中有神,神收下仙盟供奉的祭品,则必须回馈报酬。百代以来,仙盟代代献出祭品,获得天鼎山神的恩赐和神力以令自身壮大,整个仙盟的日益强盛便是建立在百代祭品的枯骨之上。
盖因黑蛟嚣厉当年对仙盟的大肆屠戮,祭品的献祭方法已经失传了三百年,仙盟的实力也由此停滞甚至倒退了数年,越来越败于妖族。如此长往,妖族将称王,人族将为奴。是此,这一回的献祭阵至关重要,可堪为仙盟的“绝处逢生”。
七宗之中,邪宗带头不用本门内的弟子做祭品,转头去掳掠人间的凡人充当祭品。只此开例,其余四宗依样画葫芦,唯有药宗和剑宗坚决反对。
剑宗捍人间正道,药宗怜人间病患,两宗干不出为子虚飘渺的神祇掠夺凡人性命的事,私下结盟准备摧毁仙盟本部,来日自己重建新盟。
然而眼下药宗自己呼应了献祭阵的一角。
纪信林意识到这一点时瞬间扣开传唤阵给甄业章和孟怀风,刚告知了两句,手里的传唤阵便被人打散了。
他和昏迷的师父一起,被献祭阵中的灵纹捆住,毛骨悚然地感受着自己身上的灵力,被抽丝剥茧地一缕一缕抽出来。
他僵硬地搀着恩师,满眼茫然地抬头看向打散传唤阵的老者:“……太师父,为什么?”
白发苍苍的药师神情一如既往地和蔼:“信林,你还记得药宗的宗旨吗?”
纪信林脑子嗡嗡响:“医治苍生……不问贵庶。”
“不错。”药师满意地点头,“那我们药宗得以医治苍生的医术是从哪得来的呢?”
“祖师爷尝百草,分辨药毒两家……”
“不,我们的医术药籍是神祇赠予。”药师叹息,“光凭我们凡人一代一代地尝百草,根本不能迅速演进成蔚为大观的药宗。我们随着仙盟进行百代献祭,从神祇的恩赐里,一代一代地完善本门心法,这才是我们践行医治苍生的依仗。随着守山人的断代,我们药宗的医典也停滞了三百年,可你看,这人间新的疾病、剧毒层出不穷,我们力不从心的越来越多——信林,你是最聪明不过的孩子,你能明白太师傅的一番苦心吗?”
“……我不明白。”
药师又叹息:“太师父是想让药宗的医术药典换代,只需要七百个祭品,我们便能获得更好的新医术,来日便可以拯救更多的苍生。”
纪信林呼吸混乱起来,不敢相信地望着一直以来敬仰着的人:“太师父,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即便您说的是真的,医治苍生后面还有一句不问贵庶!那些被药宗推出去的祭品,他们就不是苍生了吗?!我们谁也没有见过神,神是善是恶是生是死无从定论,我们每天见到的是痛苦难当的病患,那才是活生生的当下,才是我们践行门派心法的生命!七百个祭品,亏你说得出口,七百条凡人的生命——”
“信林,你不必着急,放心,我们药宗不会与邪宗一样,太师父奉给神祇的祭品不是那些无辜凡人。”药师微笑,“都是我们宗门弟子。”
纪信林如坠冰窖。
从入夜到天明,现在,日上中天,这献祭阵仿佛运转了百年千年,纪信林感觉自己身上的生气要被抽干了。
药廖门口,药师一直期待地望着苍穹:“天鼎山神何时现世呢?”
纪信林疲极,想要开口,却被施了禁言术,浑身不能动弹。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还怎么办,只能企盼甄业章和孟怀风他们能扭转局势。疲惫得昏昏欲睡时,他忽然察觉到手里搀扶着的师父出现了异常——
师父的脉搏停止了。
药师很快也发现了这一点,他转身向眼眶通红的纪信林走去,蹲下去轻触脉门,摇摇头叹惋:“不行了,得更换新祭品了。”
纪信林睁着遍布血丝的眼睛看着他。
药师看出他眼里的悲愤,情不自禁地抬手拍了拍他肩膀:“信林,不用这么伤悲,身为药修,你也见过了许多生死,死亡只是自然,天理而已。你师父能以自己的性命为药宗搭建出未来的桥梁,这是幸事,不必替他、替你自己伤悲。”
纪信林的灵核剧烈地运转起来,竟超越素日的修为瓶颈,一举冲破了禁言术的束缚:“你更换了多少……师门弟子……”
药师神色沧桑,却依然没有流露出难过的意思:“你们师徒撑的时间长些,前头陆陆续续换了不少祭品下来,想来换了有一轮了。”
纪信林眼里涌出寒亮的水光:“太师父,难道那神祇不现身……你就一直、一直这么让我们换上来吗?”
药师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大道如此,我们的牺牲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