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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2 / 2)

“棺材子,”石青山拍拍身下的棺材,“是说孕妇死后在棺材里生出的孩子。”

“呵,可你比这更邪。”

“杜若水,你娘曾是我赶的一具尸。”

“我用半个月,把她从江西赶到湘西,带到这个地方。”

“剖开她的肚子,你竟然还活着。”

“你说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生来就该和这些鬼东西呆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小云镯出场。

第6章

从这次来看,或许可以说石青山不曾真正禁锢他的自由,可他自己也不再试图出去了。呆在这个只有自己的方寸天地,会感到寂寞,却不曾真正意识到自己“异类”的身份。出去一次后反而教他彻头彻尾明白了这一点,外面那个世界并不欢迎他。

到他十岁的时候,石青山开始常常领着他出去,去到各处需要他们的地方。

在那之前,他学会了画符和请神。

石青山教他识字认字,为的就是教他画符,他为画符练习了两三年,学着写各式各样的符文,每日练习上百道符,下笔的时候要追求一气呵成、笔断意连。石青山赞他大有天赋,想达到这种境界,一要天赋,二要练习,一般人至少得耗费十年,而他还是个孩子,不出三年,就把所有符文都学会了,还写得比他这个师傅更好、更得神髓——石青山承认这一点,并不以为耻。从一开始他就不把杜若水当普通人。

既然能写符了,下一步就是请神。

那日石青山布置了五盏油灯,放在院子里各个方位,形成一个圈,又令他用朱砂在黄符上写“敕令大将军到此”。写好了把符用香炉压在案上。再令他到油灯中央,盘膝席地而坐,面前的地上摆了一把桃木剑。

石青山点燃五盏油灯,令他阖眼掐诀,念咒召唤大将军。他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在无知混沌中进入了“请神”。

他阖着眼没看到,在他念第三遍咒语的时候,明明没有风,案上那道符却被掀动了一下,同时五根蜡烛的烛光一闪,瞬即黯淡下去,又隐隐透出一点青色。四面的院墙上映出一团烛晕,当中有一个人影站了起来,手执一把剑伸长手臂挥舞,身子也跟着舞动,做起了剑舞。

石青山紧盯着这一幕,屏住呼吸,目中有狂喜、也有贪婪,喃喃道:“成了成了……”

“他果然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已听不到石青山在说什么,整个人进入了一种极古怪的状态,周围的人事物与他之间像隔了一层膜,他好像被隔绝,又好像从中脱出,只知道紧攥那把剑,不停地舞、舞、舞……舞到不死不休。

事后回忆,他记得石青山给他那些书册上说过一种“夺舍”的情况,和请神时的状况相近,却不完全相同。至少他还保留着自己的几分意识,躯壳里的灵魂仍属于自己,只是莫名陷入了一种疯狂迷乱的状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跳那支舞,他明明从不曾跳过舞、也不可能会剑舞。

回过神时他也完全想不起那支舞的任何一个动作。

他不喜欢那种状态,完全不由自己控制,仿佛不再是自己,而更接近石青山和那些人所说的“非人”“不详”……连他都要怀疑自己是否还算人了。

石青山给了他解释,说这是请神成功后的正常现象,是大将军附在他身上跳了这支舞。

他说他非属常人,生来就该做这一行,是此道的天才!人之一身有三关:尾闾、夹脊、玉枕。三关之中,各有洞房,乃神栖息之所。故有上田上宫、中田中宫、下田下宫之名。上田上宫之中,印堂入三寸为泥丸宫,乃金阙玉房,而上帝居之。*适才他请神功成,大将军降世,进入了他的泥丸宫,驱使他完成了这支驱魔之舞。

石青山的解释只叫他更抗拒,无论来的大将军是人是鬼、是神是魔,他不喜欢这种被来路不明的东西所操控的感觉。

石青山却欢喜得不得了,叫他戴上一张傩面,说这样更能唬住外面那些人。之后就领着他往各处、各种场合:祭拜祭祖、丧葬入土、回魂守夜、驱邪治病……同样的点灯、画符、请神,而后执剑起舞。

通过这种仪式请来的东西和它的剑舞似乎真的有效,没什么事他们解决不了,可谓无往不利。

事后那些事主无一不对石青山千恩万谢、感激涕零。

有时一场舞结束了,他会发现地上、墙上多出了好几道深红的血迹,更佐证了此法的效用。他也感到迷惑:所以方才……他是在剑舞中与一些看不到的妖魔厮杀?

他去到许多地方,见到许多人,那些人只要看过他的舞,对他的态度里都会多出一丝敬畏,哪怕他还是个矮小的孩子。而不止第一回 的厌恶。同时,他们也比第一回站得离他更远。

他无意中发现,甚至连石青山都对他产生了这种畏惧。

有回做完法,他看到这户人家的男人塞给石青山一绺串好的铜板。他不过多看了一眼,被石青山注意到,低下头去摸了摸那串铜钱,从中解开几个,数出来递给他。

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

他感到新奇,盯着石青山瞧,对方误解了他的意思,眉头微皱,表情里分明夹杂着一丝恼火,很快又压下去,含忿斥道:“臭小子,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可不是白养的!”

他点点头,收回视线,以为他说的有道理。

就这样,每回石青山给他十个铜板,他把它们全丢在自己睡觉那口棺材旁边的一口棺材里,他不关心那些铜板,只喜欢听它们掉进去时噼里啪啦的声响。

两年,他攒下了几百个铜板。

两年,他跳过无数支剑舞,去过无数户人家。每回结束后,场内一片诡异的阒静,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无声的注目像催促,催他这个瘟神快走。他每每也是第一时间收剑就走,把后头的事都丢给石青山。

唯独一次,那些静默的人群中竟响起一道语声:“跳得好!”

那声音雀跃而鲜活,和他们所有人都不同。

他脚步一顿,忍不住扭头去人群中寻找说话的人,视线扫过去,只对上一张张沉默的脸。

到十二岁这年,石青山不再带着他一起,而是放话要给他自由,把大门上的锁也收了回去。要是有人有事想找他做法,就在门槛前放一块石头,石头下压一封信,写明地点和事由。

他收了信从不耽搁,第一时间前去,事做完了就走,报酬会由主人家送去给石青山,每个月石青山再给他送来他那一份。

他好像确实拥有了一定限度的自由,可这自由用来做什么呢?

两年里他已经对这个村子完全熟悉了,几乎踩熟了这里的每一条路、每一块田,甚至能分出路边的每一块石头。自然也熟悉这里的每一户人家、每一个人,记得他们说话的语气,看他的眼神。他们却不熟悉他,他们从不敢多看他,他们畏惧他,只想离他远远的。恰好,他对他们也不再有兴趣。有了这几分自由,他更喜欢独自往大山里走、往没人的地方,山间的花草、鸟雀、小兽甚至猛禽,都比外面的人可爱得多。

后来他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是这座山最古老的树林之一,人迹罕至,四面俱是参天古木,将怀中一方湖泊环护,很难被外人发现。湖泊的形状像一滴眼泪,湖水清澈见底,可见几尾小鱼游弋。这儿树荫成行,阳光很难透进来,凉爽极了,同棺材里一样,又没那么昏暗。水边植物受水泽滋润,生长得高大茂盛,他喜欢倒进那些半人高的草丛,整个人都被淹没、被簇拥,听着水声、嗅着草香,有时入眠,有时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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