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水点点头。
纪云镯笑了,笑意荡漾在眸中,叫那双眼睛亮亮的,“对吧,我做饭可厉害了!”
“我会做血粑鸭、土匪肉、青椒酿肉、猪肉炒松蕈、凉拌鱼腥草……”
“鱼腥草……”杜若水心道,只有这个我吃过。
“可惜爷爷都不让我进厨房。”纪云镯说着,语气低落下去,眉眼撇下去。
“为什么?”
“他怕我受伤。”
厨房里能受什么伤?杜若水奇怪,他可没被人请到厨房里去杀过鬼。
“万一,他总爱说万一,万一被水烫到了,万一被火燎到了……”
杜若水主动问:“那今天你怎么能做?”
“嘿嘿,因为爷爷进城去了,”纪云镯解释道,“每周、就是每七天里的最后一天,他都要去城里见见朋友、喝喝茶,领自己的书信和报纸,要忙活大半天呢。”
“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千万不能叫他知道,你帮我保密哦!”
听纪云镯描述,他爷爷是一个时兴的人,年轻时进城读过书,还差点被学校送去留洋,远赴海外那些大国。只是他放不下村子,最后还是回来了。纪云镯已故的奶奶是一位苗女,但他爷爷不穿苗服,也不像村里其他男人一样穿长衫马褂,总是一身笔挺的西装……
他这么一说,杜若水立刻知道了纪云镯的爷爷是谁,“纪”在这个村子里是大姓,而纪云镯原来是村长的孙子。
他过往到一些村里的大户人家、大场合曾见过村长,是一个瘦削又有气派的老人,说话温和,不急不缓。不常笑,但笑起来时很可亲。村长和一般人不同,他就不避讳杜若水,每次见了都会问候他,和他说几句,还过问他平时吃什么、住的怎么样、最近是不是长高了……
杜若水不习惯和这样的人说话,但也不讨厌他。
有这么一位爷爷,难怪纪云镯不怕他。
他想到石青山,再想到纪云镯的爷爷,不知道心里泛出的一丝酸涩源于嫉妒。
“我爷爷不信这些,都是封建迷信,”说起自己的爷爷,纪云镯洋洋得意地腆起肚子,“他可是看马克思的,那是国外厉害的大人物呢!他还信‘德先生’和‘赛先生’。”
“你说这几个人……都在村里吗?”杜若水问,“他们都不怕鬼?”
“嗯……”纪云镯犹豫起来,“我也不知道,我可不认识他们。”
后来纪云镯还对他说了很多,有些是他知道的,很多是他不知道的。纪云镯叽叽喳喳,嘴里简直一刻也停不下来,哪怕面对的是杜若水这种沉默到接近木讷的人,他也能手舞足蹈,自得其乐。林子里很安静,四面都被大树环护,像一个碗一样将他们和这方湖泊一起扣在里面。
过去杜若水喜欢这个地方清静、偏僻,不会被任何人打扰。也有声音,但都是属于树林里的声音,风声、水声、虫声……而今这些声音都被纪云镯的声音盖过了,即使他想从中去分辨其他声音也很难,更多是纪云镯身上的叮铃声。属于纪云镯的声音塞了一耳朵,可杜若水竟然不认为吵闹,也不感到厌烦——这个发现让他惊讶,接着再一次感到恐惧。
从前他不是没有过类似的体验,石青山来看他,对方一旦离开,他就觉得那个院子里安静过了头。
石青山现在几乎都不来见他了。
他想去外面看看,出去后却发现外面还不如院子里,可只要出去过,就会觉得那个院子里的时岁分外难捱——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走出去。
若是纪云镯下回不再来了呢?
他也不可能永远给他做血粑鸭。
嘴里血粑鸭残留的味道似乎变了涩味。
他忽然发现面前这个人的存在变得难以忍受。
但在他有所行动前,纪云镯揉了揉眼睛,面上露出困倦的神色,闭上嘴巴从腰侧取下一个水囊,仰起头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他抹抹嘴巴,唤了一声“阿花”,阿花汪一声扑过去,纪云镯一把抱住它,搂住它的脖子半压在它身上,蹭它身上的皮毛,又抬起眼皮撩了杜若水一眼,“我困了,我要睡一觉。”
“阿哥,你也一起睡吧,我看你平时也是在这儿睡觉的。”
“午安。”
他说着阖上了眼。
不一会儿,阿花也闭上了眼睛,陪着他的主人一起进入梦乡。
杜若水却没有睡,而是一直看着纪云镯。
他看他睡得熟了,原本微微蜷缩的身体舒展,攥在身侧的小拳头松开,一张脸压在阿花毛茸茸的身体上,显得格外柔软,明亮的天光下还能分辨出一层细小的绒毛。他的睫毛长长的,颜色仿佛被墨染过,翘起来的尖像是留给精灵跳舞的。
他还看到他胸膛轻微起伏,听到他和缓的吐息,一下、又一下……渐渐的,杜若水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应和了他的呼吸。
在无数个同样寂静的日夜里,陪伴他的只有那些冷冰冰的、没有呼吸的尸。一口狭小的棺材里,自己的呼吸声大得可怖,吐出去又处处碰壁。
而此刻陪伴他的,是一个真实的、温暖的人。
莫名的,那份恐惧烟消云散了。
要是太晚回去,只怕林子里会有危险。从前只有自己一个人,杜若水并不害怕,如今多了一个纪云镯,看上去还娇滴滴的,便不能不多一层顾虑。
纪云镯醒来后,他就催他立即动身和自己一起走。纪云镯揉了揉惺忪的眼,慢半拍地应了一声,拍拍身上的草屑站起来。
这一次他们走到上次分别的地方,杜若水没有第一时间离去。
纪云镯看了他一眼,凑过来与他挨近,伸长手臂指着山底下那片村庄里的一处,“那里就是我的家。”
杜若水跟着看过去,他当然认识村长的家,那是村里最大最漂亮的房子。
“阿哥,我回去啦!”
纪云镯朝他摆摆手,往前走了一步,又转头看他,见他杵在原地没动,才收回目光继续走。
杜若水留在原处目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