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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2 / 2)

“你以为自己是谁?”

“呵,你总不会和季若愚的孙子一样是个金贵身少爷命?”

“我呸!”

“我告诉你杜若水,你以为你不用和他们一样因为什么?只因为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你就不配被称为人。”

“我看你是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你以为现在有人愿意和你在一起,和你做朋友?那是因为他太傻,他还不知道你是个什么玩意儿。”

“一旦他知道了……他只会和其他人一样离你远远的,生怕给你的晦气沾上。”

“本来看你太小,还想再等几年……免了。明天你就跟我走,我带你去外面看看,什么才是你该过的日子,哪些才是该和你在一起的朋友。”

他那时才意识到,从前他只知道自己欠石青山,可他原来从一生下来就欠石青山的,还欠他很多很多,只会越来越多,只怕还都还不清。即使这种从小关在院子里、夜夜睡在棺材里的生活对他来说是孤独苦闷甚至痛苦的,可他仍然欠石青山。

他从一开始就没得选。

只能是回到诞生之初,如果石青山没有剖开母亲的肚子,没有把他从她的血肉里剖离出来。

他想象着,觉得那个地方一定比此处更温暖。

石青山走后他推开另一口棺材,从里头取出自己这几年攒下的几百枚铜板,用旧衣包好一路送到石青山家。

他住的这处院子属于石青山,在村子最西边,一向偏僻冷清。而石青山家和村长家相隔不远,在村子东边,村东有一条河,叫螺河,从山里流出来的,河水清澈,鱼苗充沛。打水方便,土壤也肥沃。住在这一带自然是最好的,能住在这一带自然也是村里最有地位的大户。

石家的房子挨近小河,排在一众屋舍最末端,而村长家位居中心。他要去石家,村长家是必经之路。从那扇打眼的红色大门前经过,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纪云镯。

不知道这时候他在不在家,在做什么?

石青山家虽立在边角,实际地理位置很好,比其他地方平白高出来一截,杜若水走过倒数第二户人家,面前一道东拼西凑、迂回排布的石阶延伸到高处,石阶边上围了一圈篱笆,篱笆里一方畦田种满了绿油油的菜。走上石阶是一片平整开阔的泥地,比其他人家的地阔多了。他家房子也很好,空地边上就是,一幢两层的青瓦白墙小楼,建造得漂亮大气,白墙在微暗的夜色里亮得反光,看上去新极了。左边葺了一间用木板和砖石搭的猪圈,透过缝隙能看到几头白花花肥滚滚的猪,埋头在食槽前吭哧吭哧吃的正香,人也吃的正香。

空地上摆了一张四方桌,桌上摆了六七道菜,有荤有素有汤。共坐了四个人,一个是石青山,一个是他老婆,四十多岁、微胖、手脚壮大的妇人。另两个都是石青山的儿子,他们比杜若水大,精瘦,高个儿,皮肤黝黑。四个人的筷子都动得很快,咔咔咔响得热闹,倒吃出了流水席的阵仗。杜若水走过去,影子盖住月光射在桌上,四人的动作一时全停下来,瞬时又安静得突出了那几头猪吃饭时响亮的声音。

他们的目光既冷,也刺眼。

其他人看他时目光里有嫌恶,但总有畏惧,有时——比如他戴着傩面时,他做剑舞时,那种畏惧甚至会压过嫌恶,叫他们不敢直视他,目光躲闪,半遮半掩。这一家人看他的目光里却全无畏惧,只有嫌恶。

他耳边又响起石青山那句“我看你是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看来他们都知道了。

他从背后拿出那个包袱,包袱里的铜板随动作挤压出清脆的声响,对面四个人的表情又变了。

石青山搁下筷子,起身迎上来,高大的身影盖过了他的。

杜若水没抬头,只把手平平递出去,石青山接过那个包袱,拎起来抖了抖,几百个铜板在里面噼里啪啦发出比刚才更有分量的声音。

石青山笑了一声,大手从他头上罩过,十数年来头一回有这种说得上亲近的动作,摸了摸他的头,又淡淡地说:“走吧。”

他转身就走,走得飞快,把那栋漂亮的小楼和那一桌子热闹的饭菜抛在脑后,走下台阶时还能听到石青山在说话。

“所以说啊……这犟头还是得打,打了,不就服帖了,晓事了?”

“当家的,要我说,早该这么做了。”

“看他那个磕碜样,爹,你总说他命硬,怕只是命贱哦。”

“爹,你有钱,我要吃咸鸭蛋!”

“我要麦芽糖!”

……

第二天,石青山带他一起离开了村子。

这一走,就是一个月。

*****

纪云镯有一个宝贝盒子,爷爷说是奶奶留给他的。盒子是红木做的,上面雕镂了一些精巧的花纹,有花有鸟,他喜欢摩挲那些纹路。里面呢,起初有奶奶留给他的一些苗家的银饰;他在阿娘阿爹的旧屋里翻出的一些应是属于他们的东西;一些爷爷送他的他喜欢的东西;其他人送他的他喜欢的东西;他在河边捡到的花纹好看的鹅卵石……还有一本是他最喜欢的连环画,爷爷从城里给他带过好几本连环画,每幅画下面都附了几行字,他认识的字不多,看不懂,爷爷就捧着书讲给他听,可很多故事听了他也不喜欢。

什么三国、说唐、水浒……什么英雄豪杰,绿林好汉……他听来只觉得这些个男人野蛮凶横,终日打打杀杀,动辄杀人砍头,血腥得很,可怕得很。

可这话他不敢说,不然爷爷又要冷着脸压着嗓子说他“没个儿郎的样子!”

呀,可也不是他从一出生自己就要扮丫头穿裙子的,也不是他要借堂姐的名字叫“纪云镯”的,他曾这么提出过异议,爷爷就叹一口气说“谁叫你命不好呢。”这话比另一句话更惹他不喜,命,命是什么啊?

仙姑说堂姐的运不好,可是命好,八岁那年淹死在水塘里是意外。而他的命不好,运也不太好,所以要用堂姐的名字,借堂姐的命。要扮成女孩儿的样子,瞒天过海,重获新生。

他晕乎乎的,由此分不清自己的命到底算堂姐的还是怎么的。反正,她叫“纪云镯”,他也叫“纪云镯”了。

只是她在土里,他在外面。

这是题外话,言归正传,对了,连环画。

只有这本放在盒子里的连环画,不是爷爷给他买的,是他城里的朋友——一位嬢嬢要爷爷送给他的,它和爷爷选的那些连环画不一样,主角不是骑马舞刀兵的古代人,也没人打架,连吵架都没有,专门画给他这样的小孩儿看的,不用爷爷讲他也能看明白,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更是烂熟于心。书名叫《慧珍和她的朋友》,慧珍是省城里的一个女孩儿,她穿的都是洋人的裙子,气球一样鼓囊囊的,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她在学堂里读书,大家都喜欢她,她有很多朋友。可是慧珍要和爸爸妈妈一起搬去另一个城市了,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朋友们,大家都很难过。于是他们商量好了,要给慧珍一个难忘的告别仪式。等到所有人都准备齐全,就把慧珍带到她们经常一起玩耍的地方,一一拿出给她准备的礼物。

可人送的是一个像极了慧珍的精致娃娃,还穿着和慧珍一样的裙子;沈雯送的是一个慧珍一直很喜欢的发卡,之前她都舍不得送呢;诗琪送的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有一个穿着白色短裙的女孩儿在旋转着跳舞——纪云镯特意问过爷爷,这个东西叫“八音盒”,里面不止有会跳舞的小人,还能边跳边放音乐。城里的好东西可真多!

慧珍最后抱着这许多朋友们送给她的珍贵礼物离开了。

故事的结局不算美满,像缺了一角的月亮,可纪云镯却打心底里羡慕慧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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