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过这种日子。
他感到自身最大的变化不在外表,来自内心,从第一回 杀灭僵尸时的惶恐到而今的无动于衷,接近麻木。是,所有人都说,僵尸不算人,是鬼,是邪祟,可他们不也是人变的吗?和人又有多大分别?
杀僵尸容易,杀人是不是也同样容易?
他不止一次这样想。
他仿佛看到自己的人生是一本晦涩的、黑色的书,没有颜色,没有真相,翻动起来格外滞重缓慢,又彷如只在弹指一挥间,那些重复的、灰暗的年月从他身上水一般淌过,毫无意义。可这当中间或掺杂着一页绚丽的彩色——是他与纪云镯相见的日子。
或许只有积攒足够多的黑色书页,才能换来这一页难得的色彩。
既是如此,那……接受吧。
第17章
时间对一些人来说快,一些人来说慢,一些人来说厚,一些人来说薄,一些人来说是成长,一些人来说是老去——即使非人也符合这一定律。
这六年反倒在阿花身上留下的印痕最深,纪云镯说阿花到纪家那时他一岁多,而阿花是条才满月的小狗,算到如今阿花已经十三岁,是条老狗了,精神和体力不比从前,不能再时时跟着纪云镯漫山遍野地跑,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做他来见杜若水路上的护卫。成天只是趴在院子里眯着眼睛打盹儿。
纪云镯每回提起这事儿就抹眼睛,他害怕阿花大限将至,可越怕越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还怕阿花不能寿终正寝。
“阿哥你不知道,村里其他人家的狗年纪大了快死了,他们都不会等它自己老死,而是在那之前用一条大棒将它打死,再把它的身子剁了肉煮烂了吃狗肉。”
“我……想不明白……”
“从前我也可怜牛,因为它背着牛跟头为我们犁地,很辛苦,又做了很大贡献。而且我喜欢牛的眼睛,清澈、温顺、真诚,和狗有些像。牛到头来也总是会被吃会被卖,可没办法呀,它能卖很多钱嘛,大家都需要钱。”
“可杀狗,也不是为了去卖去换钱,只为了一餐饱腹。为什么能做到这一步?”
“它不是我们的家人吗?”
杜若水问:“村长到时也会打阿花?”
纪云镯摇摇头,“我跟爷爷说了,爷爷答应我不会那么做。以后会把阿花埋在地底下。”
“我只是……有些怕……”
杜若水摸摸他脑袋,做无言地安抚。
近几年纪云镯比起小时候身体好了很多,除了不时染些头疼脑热、风寒感冒的小病,不似幼时一阵风便能吹倒,一倒就是十天半个月。但他体质弱,容易困、容易疲累,打小爱睡觉,其他孩子精力充沛,午后在床板上按都按不住,纪云镯多年来都保持着午睡的习惯。是以虽然他说和杜若水见面把时间用在睡觉上是浪费,可两个人在湖边呆得久了,他还是禁不住要睡过去。从前阿花做他的枕头,现在阿花不在,近在咫尺的杜若水就成了他的枕头。
其实杜若水很喜欢这种时候,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纪云镯静静睡在他怀里,对方的重量、气味、温度、呼吸……充分彰显着他的存在,充溢着杜若水的视觉、嗅觉、听觉,仿佛他甜美的梦境也向外弥散,将他一并囊括了进去。
平静、宁谧,时间仿佛停止在这一刻,像琥珀一样定格,会给人一种“永远”的错觉。
但错觉毕竟是错觉。杜若水很快会从玉碎声中惊醒。
*****
这时候是夏天,即使月亮湖边还算凉快,树多且密,撑开一片阴翳,水边湿气重,更增添凉意。大半个时辰下来纪云镯还是出了层汗,汗濡湿了衣服黏在身上,他是被那种不舒服的感觉膈应醒的,一醒来就迷迷瞪瞪朝湖边走,一面拉扯自己的衣服,说:“我要洗个澡。”
他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的,似条白鱼跃进了水里。一路上衣服丢了一地,杜若水走过去一件件捡起来,来到湖边看着水中人光裸的背影,他心无旁骛,只觉得纪云镯的头发真长,又黑,这时在肌体的映衬下显得更黑,缭绕在脖颈一带如墨色的藤蔓。又或是因为他太白了,一些花光树影映射在他身上,透出玉般的质地。纪云镯还是太瘦,腰侧收拢的弧线起伏明显,周身骨骼凸显,脊柱和两道蝴蝶骨山峰般耸立,撑得他的皮肉既薄软又脆弱。
比起自己来,他还是个没长开的孩子。
杜若水从很早就知道纪云镯是男儿身,男子和女子的区别在他看来一目了然。人身上皆有三把火——这种说法可谓家喻户晓,不过常人说的是头顶一把,双肩两把,夜路莫回头,否则火灭。该说法流传甚广,但毫无根据,没任何一家认领,出处不明,想来多半是民间以讹传讹。道家说的三火是指民火、臣火、君火。以精为民火,以气为臣火,以心为君火,三火皆以人之元阳为本。*过去杜若水跳剑舞后总有一段时间能看清每个人体内心脏处的君火,可能是那些上过他身的鬼神残留的影响。而他看出男子和女子的君火大不相同,即便纪云镯的君火比起寻常男子要弱上几分,但也能与女子区分。
后来听纪云镯说,若非村里的人都知道他是村长的孙子,但凡陌生人第一回 见他,总将他错认为女孩儿。而当初他未曾解释,杜若水就看穿了这一点,所以他认定杜若水是个聪明人。
纪云镯是男子,自己也是男子,没什么不同。杜若水以为。
纪云镯洗好了,游回岸边,伸腿走上来,从杜若水手里接过衣服,他披上里衣没有扣扣子,任由衣襟敞开,低下头一把抓过自己的头发全收在左肩,嘴里咬着一根发绳要去绑头发。
杜若水怕寒气入体,侧过身去帮他扣扣子,一颗、又一颗……到第三颗扣子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了不同。
纪云镯整个人透了一遍水,好比剥开皮的桃子,沁润了水份,色泽和香味更浓。他发梢处还滴着水,水往下落在杜若水手臂上,微凉。他的气息打在杜若水脸侧,和暖,他的香味朝杜若水扑过来,融融……
他好香、好暖和……
纪云镯绑好了头发,顺势抬头朝杜若水看去,困惑地眨了眨眼,伸出一根指头戳在他脸上,陷进柔软的肉里。
“阿哥,”纪云镯问,“你怎么脸红了?”
*****
这个月杜若水接到了一个大活儿,却也是个麻烦至极的活儿。广东惠州一户有钱人托他去广西梧州太平一带的山林,找一具十年前的尸。
为此他在外头盘桓了近两个多月,叫上了四五个赶尸匠,成天在那一片搜山检海,几乎踏破铁鞋。
后头几天他有些心神不宁,心头莫名浮躁,他以为是这次的事要出什么岔子,可那具尸体最终被他用法子找到了,整个过程也很顺遂,没有旁生枝节。那家人特意派了几个人跟着他们,见状对他连连感谢,邀他一起回广东,见一见东家,将摆一桌宴席为他们犒劳洗尘。
杜若水拒绝了,拿了钱毫不耽搁,当天就急着往回赶。
他赶回村那天是凌晨时分,来到村长家附近,往里头送去一个纸人,希望纪云镯一醒来就能看到。而后也不回自己的院子,去到他和纪云镯约定的那片小树林。
他没想到纪云镯会来那么早,他躺在树上浅眠一两个时辰,先听到村子里传来鸡叫,再是树林里有人踩碎了枯枝,杜若水睁开眼从树上跳下去,刚站稳就有人扑过来一头栽进他怀里。
“阿花……呜,它死了!”纪云镯哽咽着说。
杜若水愣了愣,“怎么会?”
“它不见了……有一天突然不见了!我找了好多天,好多地方……晚上我都不敢睡觉,怕它回来听不到它叫门。过了几天……我又出去找它,在土梁坡找到几根骨头,还有一堆烧过火的灰烬。”
杜若水心头一沉,土梁坡,是村里那些小孩儿经常放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