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那你还会在能县吗?”
“会。”
“好。”
甘玲最后又给我扔下个很无奈的白眼,明明在我这里得到了我承诺的录音,却像是输了一样,走的时候拖着沉重的耷拉下来的尾巴,关门声都格外小。从窗户往下看,一个心事重重的女人走出了小区,我搓着窗户玻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给她配音,好像她脚踩儿童鞋一样。
有一段时间,小孩们会被同一种鞋底发光还带响的鞋子俘获。
我还在李子幼儿园的时候班里有一个女生两个男生穿着这种运动鞋,脚底流光闪烁,有的跑起来还有声音,上课也难掩兴奋地不停踩凳子,把脑袋扎桌子底下看,踩一下,就冒灯,小孩看得满脸放光。第二个星期班上又多了几个小孩穿这种鞋子,潮流兴起得很快,但这种鞋子容易坏,于是没过多久大家的鞋子就像是约定好了一样变暗淡,风潮就这么过去了。
今年春天光明幼儿园果然也流行了起来,艺涵率先引领时尚穿上了带光效的鞋子,而且她的更加高级,只需要抠动鞋底的机关,还能播放出letitgo的乐曲。
这东西在我小时候就大为兴起并且流行至今。我小学的同桌男生穿着一双黑色的带光效的运动鞋,吸引我的视线,我穿着漆黑的姥姥做的布鞋蜷缩脚趾,仿佛在光芒下我的脚都变得暗淡。
我在学校里背着对别人的羡慕回家,到家里把书包倒空,也把自己的情绪放空。
感恩自己拥有的一切,并且不要被那些外在的事物影响,那是我们家的原则,知足常乐,我知道那是好的。
我们家天生拥有抵御一切消费主义的能力。
我们承包了一爿果园,会长出许多饱满的杏子,收成好的时候一年能够赚五万,那是个非常了不起的数字。但是我的父母会把赚来的钱存起来,再莫名其妙地借给许多人,不收一分利息,他们是好人,来借钱的叔叔阿姨也总是好人,虽然有时还不上钱,但总是替我们操心果园中的事情,将自己家仅有的好的东西分享给我们。
我们是被神祝福的,果园上的杏子硕大饱满,汁水四溅,拳头大小的杏子落在框里怎么滚都不碎,随便掰开哪一个都不会生虫,我没有缺乏过什么东西,从香气四溢的茴香味中降生以来,我没有去过医院,没有去过服装店,有人送来自家女儿的衣服给我,我姥姥也会缝补衣裳,我们的食物从不短缺,我也没有局促不安地等在教室外面想着怎么开口和老师说我交不上学杂费。本文来自[日.更.资.源.衤君:9/2/3/5/8/3/1/2/3]
那嘎吱嘎吱声的鞋子对我来说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那个世界没有神的荣光,只能依靠这些外来的光效填补内心的空虚——直到我意识到,我的世界也充满了嘎吱嘎吱的声响,神不在,我的好人父母因为没有借钱给一个男子而死了,那个男的明明也是信神的,却鬼迷心窍地从后面顶上我父母的车伺机报复。
四周的人都说,他一定是被鬼附了。
我却不信,我扔下了神学课程,和神对谈。
为什么神的子民只为了三千块钱就做出了这样的事?为什么神的子民二十多年都这样任劳任怨地侍奉祂,却是这样的结果?
对谈长达三个月,我用斧头砍掉了坟前的十字架,从此不信有神。
不公,怨恨,我能体会到甘玲的心情——并感受得格外强烈,她如果是阴冷的杀人刀,我就是刀鞘,她寒意森森,我最先知道,然而我是用来劝阻她莫要出鞘,莫要沾血的,我知道刀出鞘的一瞬间,结果无可挽回。
其实我一直都想告诉她凶手是谁,我想让她得偿所愿,所以我不断地重复我不能。我提醒自己,不要变成我不认识的那种人——保持自我是很难的一件事。
§下篇:甘玲§
第34章 看电影
后来的人提起我们家的那场事故,都将其归咎到神经病上,说那个男人本就是个神经病,我的父母只是意外倒霉遭遇了这种事。
我曾经说过芃县就像是能县的一面镜子,在许多地方都有相似之处。但是不同的是芃县比能县更穷上三分,这里的人生活疾苦,朴素地走进新社会还没来得及逃开那套传统的标准,总之相信老天爷,老天爷以各种形式存在着。如果你去一户人家没有迎面碰上观音或者弥勒像,就一定能在卧房看见十字架——至于回民,你远远看见就知道他们居住在同一片地方。总之三教九流都汇聚在我们芃县,大家都供奉着各自的神。
所有的神好像都开了会一样,商讨出一个共同的纲领,那就是要让信徒做好事。
每个神都像是有个账本,记载着每个人的生平日常,这个人作了好事若干,那个人行恶多件,根据各人的造化给予每个人应有的奖惩,如果这辈子过得糟糕,那么没关系,每个教都有个天堂和地狱,奖惩分明,奖励大家都去做好人,看见坏人这辈子享福?哈,没关系,他的苦日子在后头呢!
我父母的死让教里的叔叔阿姨都来劝慰我,说神看见他们的好行为,在地上受苦,提前接他们到天上的乐园去了,我们不过是在地上作客旅的,世界不是我们永远的家。
虽然某种程度上我比他们更懂得各种律例和教义,我也知道那些没有记载在经文上的圣徒一生经过的磨难。看过那么多道理,到了我自己身上,这担子实在过于重了。
大家都给我讲约伯的故事。
有一个叫做约伯的人行善积德饱受神的赐福,儿女众多牲口成群,就因为魔鬼在神的面前大进谗言,说只要你不赐福,这个约伯立马就背叛你。于是神默许了,魔鬼跑来捣乱,约伯的儿女喝酒喝得好好的就死了,牲口也全都死了,约伯身上长满了毒疮最后坐在灰里用瓦片刮身体。之后约伯的朋友跑来安慰约伯,约伯已经emo得开始大放厥词,神终于站出来亲自和这几个凡人辩论,最后约伯醒悟了,神再次赐福给约伯,赏赐给他很多儿女仆从牲口,并且比之前更棒更好。【注1】大家举完这个例子之后都相信像我这么灵性聪慧的人一定能够明白神要在我父母的惨死上教会我的道理,我一定会像约伯一样被神补偿得到更好的东西。
如果说我之前的怨恨只有三分,听完之后就变成了一百分,下面要狠狠地用红笔勾上两道横线,在我的卷面上质问,祂夺走了我的父母,还能再赐给我一对父母吗?如果是神要考验我,那么鼓励恶人杀死我的父母做什么?来夺走我的双腿,剜掉我的眼睛这不是更能让我感激我的生命吗?
苦难是给我精准下的毒,旁人看我面色如常,劝慰不痛不痒。
那个精神病最后没有被判刑,因为他是个精神病。他疯得厉害,被他的父母关了起来,上一次看见他,三四十岁的人还穿着开裆裤走在大街上,头发胡子堆积在一起,整张脸好像一坨沾满蒲公英的牛粪,拖着步子乱走,最后被人用棍子赶回家去。
我完全有理由把他骗到什么危险的地方怂恿他自己滚下去死无全尸,他的死让他的父母也会觉得解脱,也会让我解恨。路今时说你的父母在天之灵看着你,希望你去杀了他吗?他们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他劝住了我,我从此离开芃县,变卖了我家的果园,到能县佳兴小区买了房子住在那里,直到如今。
那已经是近十年前的事情了。
愤怒,不公,永远没有办法被抹平,提起来时还会胸口发胀脑袋酸痛,肺叶里填满了怒火,在平时是一团死灰。
所以,在铁轨旁边甘玲答应我放弃报仇的一瞬间,我感到她就像个大圣人,虽然那话不知道真假,但松了口就像是泄了劲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愤怒会内化成一种静默,在静默之后是什么,我不知道。
为了避免甘玲说一套做一套,骗我松口之后启用planB方案再去如她所说蹲监狱什么的,那天我特意绕路去了家兴超市,做戏做全套地写了个采购清单,上面写着卫生纸护发素挂面午餐肉。
家兴超市人声鼎沸,有一根菜叶子凄惨地掉下来,被从那头踩到这头,在无数个人的脚下挪过,又巧妙地躲过了清扫的工作人员。
甘玲用脚尖一勾,靠在堆起来的饮料旁,嗖一下把菜叶子踢到垃圾桶旁边的簸箕里。
进球了!
我在旁边看得暗自激动,人一激动就暴露行踪,甘玲在一堆被抛弃的老坛酸菜面和黄瓜味薯片中间找到我,招了招手,好像在呼唤一条小狗。
四下无人,别的售货员要么是站在一边招呼客人要么就是趁着经理不在聚在一起闲聊,唯有甘玲理直气壮地拿着手机堂而皇之地违反规定,看见我的时候才漫不经心地将手机往兜里一揣。
我走过去,做好了买上一打可乐给她撑场面的准备。
甘玲把家兴超市的马甲搓了搓,掀开兜上的小帽子,从里面抠出一包山楂片来递给我。
“这是干嘛?”我看看卖山楂片果丹皮的位置,甘玲又摸了摸另一个兜,摸出一包香葱味小饼干。
我拿了两个小零食看甘玲,甘玲摆摆手把我赶走了。
我走出去两步又绕回来,摸着可乐的黄色价签:“我……嗯,买点可乐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