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病吧,你出去吧,本店停业了!”我气得把手机扔在沙发上,扯起了甘玲的衣领子。
我指望她其实像平时一样说句“又炸了”之类的嘲讽话,我就能解释一下我为什么生气,然而今天这个女的好像在土豆泥里下了什么哑巴药一样半晌没吭声,一身肌肉毫无用武之地,被我拎着推到了门边。
我拉开门,到底还是没忍心直接把人扔出去,转头去找手机,把她给我的一百块转账转回去。
人很利落地收了,甘玲默默指了指沙发,我停下,她走过去穿好鞋子,再走到门边。
再路过我,她喉头微微动了动,但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倨傲地居高临下看我一眼,自己把门带上了。
第39章 甘玲的过去
佳兴小区二单元502,我的住址。甘玲来去自如,我都没有要过她一毛钱。
甘玲一走,我猛地拉开门追了出去。
甘玲刚走进电梯,两扇门对着我关上。我扑过去只能按那个按钮,按钮没有让它打开,电梯盒子下沉,我转而去楼梯间,跑下五层。出了单元门,甘玲就站在旁边,面色阴狠。
倒像是等我似的,人站在墙边,眼睛耷拉着,有点儿动漫式的嘴角下垂,四周是一片漆黑的背景,有个尖的对话框从她脑袋上扎出来,打了个省略号。
我有点儿恼火,忽然扑过来却没了话说,面对面,甘玲退后一步,从这面墙平移到下一面墙,始终和我保持个三十米的距离。
她好像一片纸一样贴在墙面的阴影中,和我不是一个维度的生物。
“我又不是真的要你的钱……你想去哪儿啊!”
甘玲没有说话,抱着胳膊低头,仿佛要融化在黑影中间。
“要是……”我有点儿不知所措,只好站在原地道歉,“我说话伤了你的心,我道歉……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觉得你太客气了,好像,就是,挺伤人的。”
我并不是个易燃易爆炸的火药桶,忽然爆炸了也让我预想不到。生气这回事来得有些莫测,好像某种自然灾害一样让人猝不及防。但是先生气的是我,是我把人赶出来了。
“小姜老师。”
甘玲头上的对话框沉默地浮现出文字,声音很淡,表情藏在阴影中。
我等着下文,甘玲迟疑了片刻,又挠了挠墙,拿出手机随意地翻了翻:“你收了吧。”
“你没欠我这么多,我不收。”
甘玲就又往更远躲了躲,那个对话框随着她的声音不断缩小,我得仔细看仔细听才能知道她又说了什么:“我觉得吧,我说得太多了。”
“没有啊……”她才说了多少,至少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她说出口的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太多了。”甘玲又是那笃定的语气,盖棺定论,似乎就打定主意从此拉上嘴巴远离危险的姜小茴,姜小茴会套话,会欺骗她说出她不想说的东西——可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说出的,我的问话技巧是甘玲自己都盖章过的烂。
“可……”
“别说了。”
甘玲有点儿仓促地截断话题,猛地走向我,却只是从我身边越过,要离开小区。
没了郑宁宁,她大方和节俭只在一念之间,能扔给我两千块,那她也能去住旅店,我不担心她无家可归。
可我不高兴。
我虽然没什么和甘玲做朋友的动机,可是人已经来了我家,用了我的锅现在还没洗,拿了我的垃圾袋,睡我的沙发,用我的数据线,说她的故事和她女儿的,已经到了这地步,忽然就说什么她说得太多了——好端端的,就因为我不收她的钱吗?
这个转折过于生硬,情绪急转直下,她间歇性地又疯癫了起来,我理解不了,我想理解——探监还得有个电话打呢,甘玲直接关在黑屋子里我从何了解,从何明白?郁结在心,愤怒吹出个大气球,我浮在空中,两脚不能着地,顺着甘玲飘,好像我是她用毛线拴着的塑料袋,悬挂在她后面,不由自主地飘荡着。
小区门口,人过的铁门和汽车通过的横杠之间是门的肩膀,挂着不知道何时的对联,断断续续,甘玲走过时手贱还撕了一下,好像撕死皮一样解压。我拉着铁门跟在后头,如影随形,用我的双脚踩踏甘玲影子的脑袋。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跟上来,好像我才是想寻仇的人,甘玲则知晓一个我想挖掘的秘密,情形倒转过来,我不断尾随,偏执且阴沉,因为走得双脚有些酸痛我愈发汗流满面,被一件无形的黑色卫衣包裹着,呼吸沉重,刘海湿成几绺耷拉在额头上,我听见我的呼吸好像从排水管道伸出涌出的空洞回音,我忽然站住了,风终于追上我,给我带来一些凉意。
红绿灯一闪,甘玲快步走过,我停在原地。
在马路那头,阴沉的女人有些惶惶地回过头,手里的半截对联被她撕得乱七八糟扔进垃圾桶里。我没有再追,甘玲则像是在逃,两千一百零八块,这个女人从来不说她还给我带来了汽水给我做饭——都到了这份上,给我说点儿故事怎么了!
晚上甘玲发来微信解释:明年1月我再来找你。
姜茴香:正在输入中。
我打了很多字,几乎要写小作文了,可最后还是删掉了。
甘玲:你收吧。
我关了聊天窗口,取消特别提醒,有点儿赌气地把甘玲这个人扔进我的电子垃圾桶,里面装着各色人等,我简称为拉黑预备役。
第二天我开始怨恨微信的功能设计,我未收的转账不光在聊天页面有个色彩鲜明的提示,还会有一个专门的通知提醒我。
关了微信,我把甘玲扔在脑后,专注应对光明幼儿园学前班的毕业典礼,毕业典礼之前大家要先拍毕业照。
这个去了宏志小学,那个去了培德小学,等待拍毕业照的小孩都在嘀嘀咕咕。
我不是他们的带班老师,推着装满绿豆水的不锈钢桶过来,把一摞纸杯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地看着。
小孩排成一条长龙,在老师的带领下走上架子,带班的许老师化了个和平时不太一样的妆容,园长款款地站在李子树下乘凉,旁边是几个老师说话。李勇全猫着腰站在摄影师面前好奇地看着,摄影师抬手拢着:“右边,对,第三排最右边两个小朋友换一下。”
小朋友安置好,园长端坐正中,几个老师簇拥在旁边,笑眉笑眼。
背景是粉墙上的狮子和羊手牵着手,眉眼都像半个月亮。
我拧开水龙头接了绿豆水等着,等一个班拍完领了绿豆水蹦蹦跳跳地回去,我再去推新的来。
等所有班级都拍完,小礼堂已经闹哄哄了,所有孩子都很兴奋地在座位上上蹿下跳,孩子们不多,前五排就坐满了,带班老师伸着手准备制裁那些调皮捣蛋的小孩,面对所有小孩,光明幼儿园还是有些改动,在巨大的屏幕上给大家放了动画的宣传片。
结语是:再见,小朋友们,未来是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