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想到心上人收到信之后会一边脸颊飞红羞涩不已,一边毫不客气挑出他信中措辞不当之处,又觉得自己的脚在泥潭里陷得更深了。
当年京城初次相遇,豆蔻梢头,春风拂柳,少女的风筝飞到他怀里,硬是在马前拦着他不放,他就在泥潭里出不来了,如今只是越陷越深罢了。
仆人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说道:您这么瞒着杜将军,又能瞒多久呢?
杜彦彬道:我与萌萌感情深厚,天地可鉴……
仆人:您父亲要是知道他的儿子与前朝宰相的女儿私定了终身,会不会将您的腿打断?
杜彦彬:我与萌萌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仆人:韦相虽然当过宰相,但他已经被璟帝贬黜甚至赐死了!您清醒一点,这可算不上什么门当户对。
杜彦彬:我与萌萌一个早年失母,一个刚刚失父,上天垂怜,正是需要抱团取暖的时候……
仆人:——我不管了,反正我也管不了。
杜彦彬将手里这封信写完,仔细地折好,交给仆人,并从怀中取了一个绿玉镯子,一并交了。
仆人大惊:这可是您母亲的遗物!
杜彦彬道:母亲生前说过,这是要给她未来儿媳的礼物。如今她虽然不在,我交给她快要过门的儿媳妇,又有什么问题?你且拿着就是。
然后又从怀中取了一对珍珠耳坠,一副金框宝钿裙饰,一柄五彩珠玉金花小兽横卧的玉梳。
仆人:这,这看着像是您父亲去年年底刚锁进库房里的东西……
杜彦彬道:萌萌正是用钱的时候,我父亲最不缺的则是钱。四舍五入,萌萌也是我们杜家的人,自家人的东西给自家人用自然是可以的。你到时候只需交给她便是。
仆人怀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他感到了压力:公子,我有一言相劝。您父亲真不一定能答应这门婚事。他之前与韦相的关系,您是知道的。
杜彦彬点了点头,道:他若是不答应,那我就只能与萌萌私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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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呼延五看了眼身后这支队伍。五千士兵分了四个组,四皇子和聂先生按照路程远近确定了中途的三个据点,方便调兵时前后接应顺畅。大部分的士兵放在的第二个队伍里,将在进入夔地前的山脚安营;而真正跟随呼延五、四皇子和聂先生入山的,只在七百人左右,大部分为脚夫装扮,以便与这支队伍“行商”身份相匹配。
呼延五总觉得有些不安。他以为自己是要带聂先生求医问药,对方却带足了人马和武器。这不是一个病人“请求”的姿态,更像是……
嫡子坐在装武器的箱子上,他已经非常适应骡马的颠簸。在入山前的短暂歇息时间,他问呼延五道:你在卷什么?
呼延五:做一些烟卷。山里有些地方有瘴气,烟草能缓解一些不适。小公子,夔地凶险,你不该跟着。
嫡子笑了起来。没错,夔地凶险,谁也没想让他跟着,他是在出发前躲进了其中一个武器箱子里,队伍出发半天后突然冒出来,令大家都吃了一惊。嫡子身份特殊,聂先生不愿意安排普通士兵将他送回韦鹏身边,于是他暂且由四皇子照顾。
四皇子是这个国家皇子,而我是另一个国家的皇子。嫡子道,虽说我本想跟在聂先生身边,但先生最近生了病身体不好,只好皇子和皇子之间多走动走动了。
他这一年见识颇丰,身边又都是极为优秀的人物。虽然还是孩子,但比起同龄人,已经要伶牙俐齿得多。而他又毕竟只是个孩子,并不知道为什么四皇子对他关照有加。
嫡子道:四皇子说我跟他长得有一些像。他是从哪看出来的?我觉得我跟聂先生还有些像呢。
嫡子:咦,要说起来,四皇子和聂先生也有些像……
呼延五不敢说话。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而自己这个身份的人,对于大人物们的秘密必须敬而远之。每多知道一件事,他自己就距离死亡更近一步。
他现在离死亡已经很近了,绝对不想再知道其他任何东西。四皇子在照顾嫡子,而他在照顾聂先生。聂先生近来确实身体不适,只保留了呼延五这一个亲兵服侍他,而呼延五还必须为这支队伍带路,与龙嵠山的旧族联络,托人告诉自己养父,拜托那边先去问问巫医什么时候有空,忙得团团转。
然而无论再忙,呼延五也时常半夜突然惊醒。他梦中,聂先生带着凶悍的士兵,正把自己故乡变成一片燃烧中的血海。
这也不是没可能。呼延五今夜也被噩梦惊醒,他汗流浃背,在黑暗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呼延五心想,他为什么带兵?他为什么带兵!他并不是善类,从被俘虏的一刻我就知道他不是善类,如果我为了自己的命把夔地送入地狱,我又有何颜面面对收养我的夔族人?我应当杀了他!——
呼延五挣扎着坐起身。此时正是子夜,他们今早进了龙嵠山,山风吹拂高树,深处的树海发出洪水一般的低啸,正像是龙吟一般。呼延五紧了紧衣服,将一柄短刀插在腰间。他是聂先生的亲卫,所以睡觉的地方离得很近;只要他进了那人的帐篷且动手够快,外面的人并不会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帐篷外,掀开帐篷一角。里面漆黑一片,但仍能隐约看到有人睡在西侧,呼延慢慢走近,抽出刀来,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刺下。
短刀贯入薄被,发出呲地一声闷响。呼延的心像是从悬崖边直掉下去,知道自己刺中的根本不是人,而是藏在下面的一个枕头或者衣服。
一把剑从后面抵上他的脊背,本该在睡觉的聂先生站在这个瑟瑟发抖刺客身后,悠悠说道:这能不能算是我第二次俘虏你?
呼延在后背这柄剑的压力下跪了下去。他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巴掌,又恨不能再鼓起一些勇气,反身与身后这人厮杀一番,厮杀而亡才是英雄所为,就算是死了,也好过这接二连三地受辱……
他正内心如火烧火燎,就感觉一个瓷瓶被人踢得咕噜噜滚至面前,身后的人又道:里面有一粒药,吃了它。
呼延五:我……
吃了它。聂先生又重复了一遍。如你所想象的,这是毒药。既然你觉得顺从我令你感受到了痛苦,感到了摇摆不定,那就在我面前做个选择。——要么,吃了药,服从我,等待我定期给你解药免除毒发身亡;要么,我现在用剑刺伤你的身体,令你流血衰弱却不至于一死,然后告诉夔族人你受重伤需要入山治疗,到时候会有其他人带我们进去。
呼延五:我可以吃药,但你也必然无法找到另一个熟悉夔地路线的人。夔地的人知道我在带路,如果我死了或者重伤,他们会想什么?!我的初衷是想带你求医问药,而不是要令夔地陷入困境,我身上虽然没有夔族人的血,但我是夔族人养大的,你们中原人口口声声说忠孝仁义,便是要将人逼迫得欺师灭祖不可吗?!
聂先生在黑暗中点了点头,道:继续说。
呼延发着抖打开瓷瓶,将一粒药倒在手心里,说道:我,我不是不可以带你进山,我也不是不可以服从你,但你带的这七百人,至少要有五百人留在山下……
聂先生笑了笑:你以为我用七百人就能攻占夔地了?也好,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便让五百人留在此地。这些人大部分是带着货物的,这一打折扣,我能给夔地的东西便要减少不少。
呼延吞下了药,眼眶红了,种种复杂的心情交集,忍不住掉下泪来。他长得本是一种异邦人洒脱的模样,如今一落泪,却显得有些可怜。
聂先生丝毫不为所动,见他肯把那毒药吃了,便将剑尖偏转,说:我带了兵是要自保,你却以为我要血洗夔地;我带了礼物要买些士兵,你却以为我要在林间杀戮;我任命你为亲兵,你却半夜拔刀相向,打算在梦中取我性命。——不仁的是你,不义的是你,在这掉泪的还是你,我到目前为止可有做过一件对你们夔地不利的事?你倒在这儿摆些大道理装起委屈来了?!滚!——
呼延被踢出来,回去睡觉也睡不着,索性大哭一场。第二天他双目红肿地起来,还得先去聂先生那服侍他更衣。
四皇子今日起得也早,看到呼延那张脸,不由得一愣,但涵养所在,没有直接问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