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是你的错，那是我咎由自取，是我犯贱，是我作死，是我……都是我，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把这些揽在自己身上？”
“那只是你以为。”云微道，“我当它都是真的，我当城下的那人就是你，就像现在这样，这个人，就是你。”
少仪僵住。
那日临安大雪，只看到那双眼眸平静如水，还道他已经决心舍弃自己，所以才要佯装淡然，装作不在乎、不在意，可原来那一场盛世的雪，只是他给他自己下的最后的判决。
难怪他这一个月来频繁地要吃梅子糕，原先只以为是想趁着这味道还有，能够多吃几个聊表留念，原来这背后……原来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再也吃不到了。
身体里忽然空了起来，被蓝莲占据过的地方头一次感到一丝不适应，少仪在泪目中看到游遍了云微全身的蓝色纹络，终于嚎啕大哭。
三千年了，自己竟然从来没有了解过他。
他早该想到这么一个不善于表露情绪的人为何近来屡屡表现得那么主动，为什么突然要喝酒跑马，为什么要在这一夜放纵如此。
“别哭。”云微抬起手去给他拭泪，然而刚刚擦净，少仪脸上马上又有新的泪珠滚落。这过程没完没了，云微狠着心吼他一声：“叫你别哭！”
“总让我不要再拿你当孩子看，可你……”云微说着说着也开始哽咽，“能不能让我省一点心？你这样让我在黄泉路上都不得安宁。能不能……你能不能让我走得宽心一点？”
“师父，”少仪摇摇头，吸了一顿鼻子，定定地看着他，声音里还怀着哭腔，“你不是说这世上，谁也救不了谁吗？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凡间？你已经救过他们一次了，这些就已经够了，你没有对不起他们，你不曾丢下过他们，你……”
“我爱你。”云微短短的三个字就将他剩下的话全部堵了回去，少仪的泪眼微微睁大，这一刻明白了。
他这次哪里是救了什么苍生，他救的只是林亦然。
那个从一开始就桀骜、四处惹事、丢他的脸，还伤过他数次的林亦然。
“我收回之前的那句话。”云微的嘴唇已然发白，手指却还扣着少仪，未动分毫，继续将一身的法力都渡给他，“天下苍生是我师父保护过的生灵，我也要拯救他保护过的一切。而你是我最割舍不下的，我不能对你不管不顾，也不能让你来替我担负这一切。”
“可我愿意！我愿意啊！”少仪吼得声嘶力竭，“为什么我不能替你担负？你要保护天下，我就不能保护你吗？我不要你的法力，你收回去！收回去！你留着它还能抵抗这毒，我不要！我不要！”
“若是连自己的徒弟都救不了，那我实在……妄为人师。”云微苦涩地笑了笑，嘘气连连，声音逐渐虚弱，不与他争论这些，“亦然，记住你说的话……你永远不会害怕一个人。”
“你都能出尔反尔，我为什么不能？”少仪始知他方才问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看着云微快速苍白下去的脸，他的心就跟悬放在空中的风筝一般，稍不留神就会跌落下来，“我害怕啊师父！我害怕！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云微撑着最后一口气，已经声若蚊蝇，“可我既兼顾了天下，也保住了你……我不亏啊……”
“这算哪门子的兼得！”少仪怒骂，可当身上的人气若游丝时，他慌得声音都变了，“师父你别睡，别睡……你看看我！我是亦然，我是你几次三番救下的亦然啊！”
“之前，你问我泊城上的那支箭……”蓝莲吞噬了整颗丹心，体内的仙元已经透黑，没有法力护持，云微是强撑着最后的气在对他说话：“那支箭……我不后悔，可我没办……”
“我懂！我懂！我知道你当时没有办法！”少仪灵脉未通，仍然没有半点反抗的力气，却早已声泪俱下，明白了他的意图，只能哭着说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从来都没有，你没有！”
悔不当初，又无悔可悔，为什么那一世时，要鬼使神差地答应赵琢用死囚试探他。为什么后来还要揪着这件事问他，为什么非要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云微声音低弱，张了张口，只有一个嘴型：“我有。”
他的手上已经渐渐没了知觉，但还是寻着记忆中的感觉紧紧地牵着少仪，努力说道：“我不……后悔，但我抱憾终……身，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再对你……做同样的事情……”
我曾因身份使然，不得不舍你保国保民，命运总是这样无情，它让我们相互憎恶，逼着我们对立厮杀。我对我所做的事毕生怀憾，也知道那一箭使我们彻底陌路，如今旧事重演，我不会重蹈覆辙，也不会用牺牲你来换取天下的安宁。师命让我守着昆仑和三界，我无法违抗，我不能辜负师父的养育和教诲。可在我心中，你与师命同样重要，我不会让你觉得失望，再也不会让你心寒。
亦然，我的亦然，你要一生平安无忧。
云微缓缓地合上眼，剩下的这些话再也没有说出口。
围堵寒风的结界骤然消散，冰冷的凛风从窗户缝里射进来，吹动得白沙床帏轻轻浮动。少仪被封住的灵脉亦在此时跟着解开，力量恢复的一瞬间，他反手抱紧已经失了呼吸的爱人，将头深埋入他平静的、再无脉搏跳动的颈下，痛哭流涕。
黑夜里风雪的咆哮掩盖住了失魂人的呐喊，怀中的躯体还是热的，少仪不信他就这么走了，明明前几日还在说要再做一次梅子糕，他为什么这么执着地不愿意再等等。
“师父……”少仪松开他，吻了吻他的唇，“你睁眼看看我，我想你了，你看看我啊我想你了……”
云微睡着了，没有理会，少仪亲着他，去撬他渐渐僵硬的唇齿，“我想你啊……”
?
“你是何人？”
“我、我叫……林、林亦然，我是来求……”
“你是这一次入选的新弟子？”
“我不是被选来的。”
一问一答，那是他初见仙人时惊鸿一面的惊慌沉沦。
“……他们说我穷，还脏，不愿意与我说话。”
“你不脏……我收你当徒弟。”
“可我什么也不会。”
“不会可以学，有师父在，不怕。”
从此以后的物换星移，他便活在这短短的“有师父在，不怕”的六字之中。昆仑十年，他因为有这六个字撑腰，从此有恃无恐。
一事经年三千载，至此不知惧为何。
“雪好像停了，天也快亮了。”少仪晃了晃怀中的人，自我欺骗着他只是睡着了，等天亮了，就该醒了。
“师父，”他看到窗户缝里有熹微投入，声音里带着殷切的期盼，轻哄道：“出太阳了，是个大好的天，该起啦，我们要回去了，你常常说的，贪睡可不好。对了你不是还想吃梅子糕吗？我们回昆仑去，我给你做好多好多，这次我不跟你抢。”
幽静的客房中，无人回答只言片语。
少仪看着渐渐透亮的窗户，右颊上昳丽的梨涡高浮着，明亮的瞳眸也染上了窗外的霞光，泛动在碧澈的秋水剪瞳上，涟漪轻起。
良久，积蓄了一池的秋水如泄了堤的洪流，有泪从他眼中滚下，轻轻一声后遗落在云微紧闭的眼皮上，然后缓慢滑落。
“走啦，”少仪忍着声音不去颤抖，托起怀中人的身子给他穿衣，嘴里继续，“回家了。”
云微靠在他的肩头，安静得像一只玉瓷玩偶。
只那一滴泪滑落着挂在了睫毛上，将落未落。
（作者的话：隐藏线索马上上线，接下来先来两章过渡章，即将启动复活甲！即将启动复活甲！！即将启动复活甲！！！）
?作者闲话： 感谢支持，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