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39 好不好,袁木
从水果批发市场出来,一个世界穿至另一个世界。凌晨四点多,市场里热得要死。温度是,灯光是,声音也是。像一个大油锅,翻炒群群为生活奔波忙碌的人。在那里面袁木也不属于袁木了,只是一个值得方琼放心依靠的儿子,成为男人,成为顶梁柱,去找货选货抢货,比完价接着讨价还价,一心只装生计。
感觉被大网缠得够久了,好不容易逃出来,天居然还黑着。
袁木坐在三轮车上喘气,看着浑浑的天,再看一会儿死寂的街道,把胸腹中的热全冻掉,把刚和别人建立起蛛丝一样乱七八糟的联系感全摘空,才矮身拧钥匙,踩油门回水果店。
在市场里一筐一筐搬上车的货,停车后又一筐一筐卸到店里。一筐一筐倒在货板上,再一个一个摆整齐。剩下需要清洗的,没空准备热水,咬咬牙,便眼也不眨地伸手进冰水里一颗一颗淘干净。
时间紧迫,袁木吃了昨天迟到的亏,今天丝毫不敢懈怠,憋着一口气忙得脚不沾地,两多个小时他一秒没停过。
夜幕被一层一层拨开,袁木把最后一个塑料篮摞去角落,扶着墙靠几秒。眩晕感迟迟来袭,涟漪似的一波波散开了,他转头去看柜台上的钟表。
顺便看到拉开一半的卷帘门外,裘榆骑在车上。也看他,不知看了多久。
腿和腰还软着,但袁木手臂使劲撑离墙,在那个毫无波澜的眼神下站直了。
“你就这事。”裘榆开口。
大概是很久,袁木揣度着。面前的裘榆一身冷气,眼尾鼻尖耳廓都是红的。嗓子哑,仿若带冰碴,更证实他一言不发看他很久。
“对啊。”袁木避开与裘榆对视,转身找书包,“你今天还挺早的。”
“这事怎么也轮到你做了。”
袁木拎着书包,走出来,单手把卷帘门推到顶。
“我妈她最近身体不太好。”
“她怎么了。”
“不适合做这些。”
“昨晚十一点了还在我家嗑瓜子看电视,和许益清笑挺开心的,脸色挺好的。”裘榆的语气和他那个眼神一模一样地没波澜,一字一句真像冰天雪地里嗖嗖而过的箭,有声儿,没人气,“哪儿不好,我没看出来。”
袁木把书包挂上一边肩膀,另一边的带子老捞不着。他也不挑脸找,听了裘榆的话,脸上的表情变得模糊,然后手慢下来,不动了。
人前,方琼唤他“袁儿”,待到人后,改回“袁木”。摸索出这个规律,耗费袁木好几年光阴。
但裘榆这个人很可怕,聪敏非常,眼睛像利剑,他眼皮子底下好像什么都藏不住,什么他都看得透彻。看透了,捅不捅破只凭他心情。
关于方琼不怎么爱儿子这件事,袁木暗地里明白后,裘榆也就可以跟着看明白了。
每每提及方琼和袁茶,裘榆三番两次话里话外带着刺。话里是怨,话外是愤然,那时袁木才识破他的识破。
袁木真害怕他捅破。
袁木确实总抱希望方琼可以多爱他一些,可这种愿望哪能说得出口,方琼听不到就作罢。不过如果换一个人来听到了,就完全变味。尤其是被裘榆听到,比当时被他看到手臂上的伤疤还令袁木羞耻难堪一万倍。
他从里到外不正常。正常人顺理成章地快乐,他靠刀片。正常人顺理成章地得到爱,他靠祈祷。喜欢上裘榆已经够他卑微了,再被裘榆明明白白捅出来自己没人爱,地底尘埃也能比他高半截。
今天奇了怪,也许是太累,特没劲儿,听裘榆又这样说话,袁木没力气像以前每一回那样佯怒着堵裘榆的嘴。
裘榆看袁木的表情,难过不是,生气不是,无言以对不是,欲言不止不是,沉默不是,喧嚣不是。仔细辨,竟然是空的。
他故意夹枪带棒地讲话,想让袁木清醒。明知道是错,不该说,也说了。说出口,没成想先打痛自己,盯着袁木的脸,裘榆的心脏缩着疼,被人狠拽了一把一样在滴酸水。
“吃没吃早餐。”裘榆说。
嗓子不哑了,怪的是心口的酸劲泛上来,字音老往喉咙口咽。
“没。”
“我今天也没带,去学校买吧。”
“嗯。”
“上车。”
袁木抬了抬眼,不是望裘榆,而是偏头望路口:“我坐公交吧。”
裘榆几乎要笑了。
他妈的怕他多走两步路腿疼,老子专门去觍脸借辆车来天天接送,结果他倒好,拖条伤腿围着个店跑上跑下全为那个妈。现在车就跟前等他,还他妈的“我坐公交”吧。
裘榆倾身把袁木掉在身后的另一边书包带牵上前来,一边帮他整理好一边问:“门要拉下来吗,还是说敞着?”
“不用。”袁木又看了看表,“她一会儿就下来。”
“那快上车。”裘榆说,“再不走又得扫地了。”
直到裘榆伸手去后座解挂着的头盔,袁木才慢腾腾朝他走来接住。
“......上车要我帮你吗?”裘榆像第一次时那样问。
“没到那步。”袁木的回答也和第一次没差。
裘榆喉结一滚,发出点笑声,懒懒的。同时将头转正看车头表盘,不让袁木知道其实自己没有笑。
路上裘榆把车开得很快,不是他想,他也控制不住。
装完笑缓和气氛,把袁木哄住,却没哄到自己。心口越来越酸,越来越软,成块烂肉摊在左胸。他从没受过这样的疼,疼到整片都麻了,头次遭遇,裘榆应付不了。
斑马线上,没追上绿灯。车被迫停了,没法发泄,找不到东西撑着他,情绪更失控地膨胀。
耳朵不被呼啸的风占领了,袁木的“我去坐公交吧”一遍一遍来回响。脑子也富余了,蹿的全是袁木弯腰抻背在那几尺地上忙来忙去的景象。觉得店里的天花板太低,差点要压垮袁木。也觉得那堆水果面目可憎,差点要就地埋葬袁木。还有一桶接一桶的冰水——
都忘了问,他的手冷不冷。
裘榆一松车把手,想绕身后去探袁木的温度。
一路,就松了这么一下。这么一下,眼睛张着,泪忽然扑扑簌簌落出来。手僵住,呼吸刹那困难,他改道去把头盔的玻璃罩掀开。
裘榆弄不清自己是为了什么哭。天明晃晃,竟能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