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虚准备将话越趁早说明白越好，他也不走了，立刻打断，“无挟，你可知，我见过这样的例子。无一例外，不得善果——”
“我师叔为雅道君，当年献祭自己性命，扭转乾坤，将大乾气运扭了过来。可结果呢？乾皇伯伯终年郁郁，缠绵病榻，太子段元风自幼失恃，短寿惨死，死前无后，大乾皇位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到了异性王的手里。然而，这一刻，距为雅师叔改命，不过区区二十余年而已……”
“还有师尊。师尊当年冲动效仿，以整座为弥山全部弟子的气运为代价，也要给他的大弟子修改命格。然而最后……最后你也知道。他直到死前，连自己亲弟子什么时候被换了芯子都无从知晓。却为一个小偷，一个原本该是罪魁祸首的人，为了毫不相干的我，白白送了性命。”
更惨烈的季青虚没有说，甚至若是按照原来剧本，为弥山都该是不复存在的。
季青虚说到此处，已是情绪激动了。他禁不住地喘着气。
可他瞧面前之人，却在秦无挟眼里，没有看到彻底的放弃。相反，隐隐竟还有些跃跃尝试之色。
“秦无挟！”于是季青虚顿时生气了。
他这个人很少生气，尤其面对着秦无挟。但他这次，真的觉得胸中簇簇火气往外冒，“还有这个人！无挟，你看清楚！他不是什么希望，他是，最为典型的反面案例。”
“他祭杀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对他感情有多深，他之后修道之路走得就有多顺。可最终呢？”
“我问你，如果此法长远可行，他为何落得这般田地？！”
秦无挟见他动怒，忙上前：“师兄……我不去，我听你的。你别气伤自己身体。”
季青虚看他良久，直到在其面上不见任何异样，才叹了口气。他垂袖去拉秦无挟的手，将自己掌与他相握，“无挟，我们还有很多年，我们好好过，就是了。”
回家以后也是如此。在这件事上面，季青虚持坚定拒绝意见，半分回旋余地都没有的那种。
但不知为何，季青虚总是有些不详预感。
他可真是彻底后悔去那里了。
修真界各处没有法子，他们便又寻到凡人界。好在与大乾关系好，打听起来消息，调动资源啥的也方便。
自古坊间出名士。某日，他们听闻大乾京城路过了位出名的赤脚医生，这医者出名就出在，本是身出名门的百年医族继承人，因着地位尊崇，医术精湛，还被皇帝召去当太医。但这人憎恶太医院那套形式做派，撩下医首不干，跑去坊间，四海为家，为平民看病了。
最近许是回家省亲，这几日在城外施粥棚行善事，京城内许多达官贵人都前去求方子，热闹得很。
百姓们都言道，太医院里有百位太医，可整个大乾，全天下里，只有这一位赤脚医生。
此评价不可谓不高。
引得季青虚也十分好奇。他拉着秦无挟，或许修真界医师做不到的事情，万一这位凡人医者，就能给解决了呢？
秦无挟自然同意。
而二人到了地方，昏暗的施粥铺内，周围衣着华贵的，简陋的，身份尊贵的，卑贱的，如一锅粥般汇聚一堂。对方仅仅瞥来几眼：“区区一个凡人，这被折腾成什么样了。”
医师双眸在暗处也泛着精气，做事雷厉风行，看得出，是位至阳至刚的暴脾气。
他们还没出声询问，兜头劈来这一句，把季青虚弄愣了。
而对方一手还搭着一乞丐老者的脉，视线自季青虚身上转到秦无挟那边，当即训斥，“是凡人就认命，没有那个根骨，就不要修道。你是他家人吧？是兄弟吗。又不是不修仙就不能活，逼他这么甚做什么？”
季青虚忙上前阻止：“不是……”
“我行走四方，见过无数个像你这样的人。执念太深，到最后，走火入魔的有，心情郁结精神错乱的有，杀人杀身自戕的有。年轻人，我瞧你才三十没几吧。”
其实季青虚已经快四十了。平日被秦无挟照顾得好，瞧着年轻。
“自小被折磨到现在，你也属于毅力超凡的。有这份心，做什么不好？非求那大道。”
“那些乱七八糟的丹药，你一凡人之躯，抵抗不住，能少吃就少吃。趁早别费钱了，统统扔了，回去好好娶门妻，生个子，踏踏实实过日子去吧。”
季青虚半句未说，被连连怼了这么多。他还是尝试问了句：“大夫，你目前是劝退，可若是我们正向寻法子的话，当真没有半分希望么？……”
对方那边已经换了个人诊治，上一个连连道谢，被他嫌烦，赶出去了：“你若是有慧根，坐到那土堆顶头，吸一日夜天地精华，都能入道。你若是没那个命，便是天材地宝全灌倒你肚子里，你也生不出那灵脉。”
“你走罢。我这里只治病人，不治蠢人，也不治妄人。”
说着，季青虚二人也被赶了出来。
他懵在当地，半天消化不了。他第一反应是去拉住秦无挟，怕这家伙被激得恼羞成怒，要跟人干架。
可谁知，秦无挟却一如反常地呆呆愣在那里，他模样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双目都是空的。
“无挟？”季青虚忽然有些心慌。
他将人拉到一边，到了偏僻之处，想抬手去摸摸他脸。而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秦无挟竟然后退一步，十分明显地生生避过了。
这么多年来，秦无挟从未有过这般举动。此时已是极度反常。
“无挟……”
“师兄，”这人几乎同时打断，他恍恍地微微侧了头，才将季青虚的面容装进他眼睛里，他话都有些说不清楚，“师兄，我，对你不好……是不是？”
果然。还是这件事。季青虚皱了眉，几步上前，死死抓住他，不让其再避，“秦无挟。”
“我对你不好……我对师兄不好……”
他似崩溃般混乱摇着头，口中也混乱说着。
替季青虚寻药这口气，他俩二人一道憋着劲儿，一直坚持了这么多年。可今日这遭，却如同一下子将他俩多年来的这口气给戳破了。还是被人劈头盖脸地一把拍下。
医者没有错，局外人目光是雪亮的，可正因为如此，才叫秦无挟更加难受。
“我想对你好，可是，可是，我还是在逼你……我，我……”
他颤着手掩上脸，不断喃喃重复着。“我对你不好……我，对你不好……”
巷子外没几步之处，便是熙攘来往的路人，谁能料到叱咤修真界的一代魔尊会在这里彻底崩溃。季青虚再也听不得这话，立刻过去抱住了他，拽下他手，吻住了他。
秦无挟又彻底愣了。
唇贴唇吻了很久，季青虚垂下头，低声说，“无挟，我很累很累了。我说过，不要再让我心疼了。你对我不好，以后……便对我好些。就这些，真的。你能想明白这些，我们今天奔波至此，也值了。”
日子慢慢过着。再后来，季青虚终于答应，把小霍笑送到了门派去修炼。
考虑斟酌半晌，还是将其送到了为弥山。
离别前，已是健硕如小树苗般的小少年倒还没怎么样，季青虚先万分不舍。霍笑不知道他爹爹是凡人的寿元，上前抱住他拍拍他背，笑着安慰道：“爹爹莫伤心，笑儿这是去学本领了，将来笑儿学好本事，才能回来保护爹爹。”
这话听得季青虚心里头熨帖得很，又欣慰又感慨。心道这孩子举手投足，行事做派，越来越有秦无挟风范了。
而季青虚不知道的是，临别前，秦无挟特意避开他去嘱咐小霍笑，叫他去了为弥山后，绝对不要闭关。对此，霍笑还很疑惑，问为何，“可是想要突破境界，必须要闭关的啊……”而秦无挟只沉默不语。只坚持道，“你记住就行了。”
秦无挟转身就要自山路回去，顿了脚步，又道：“如果你愿意，今后整个魔宗都是你的。”总归霍笑是善璃的血脉，也不算僭越，若再得了他的传令，足能镇得住下面人。
他头也没回，转手扔给霍笑一令牌，“记住，不要闭关。过个几十年，你回来，我把最后手谕传给你。”
沉沉言罢，虚影一晃，转眼于原地消失。
留下霍笑愣愣捧着那令牌，一头雾水。
魔，宗……什么魔宗？是大家都说的，那个魔宗吗？
对方走得又急又迅速又毫无征兆，连追问都来不及。时候不早了，赶路要紧，他还不能再追回去。霍笑低下头，稍稍一看，皱了眉。竟越看越觉得这牌子上面的图腾，和画本子里形容的那个，当今力压修真界大小各派的魔宗，不就是同一个吗？
无挟爹爹怎地会有这个？
霍笑想不明白。寻思着，或许是仿照人家的，或者他记错想错了？
再者，当下最要紧的不是这个，而是要赶紧拿着爹爹给他的这封信，前去为弥山。为弥山于天下广揽弟子的时间快到了，他得快些赶去。
为弥山乃修真界名门大派，入门难度还是很高的，虽然无挟爹爹说他勉强能过，无挟爹爹向来要求高，他说勉强，那就大概率没问题。但是霍笑觉得自己还是得认真准备，仔细对待，不能给他爹爹丢脸。若是连为弥山的门都入不了，那往后，还谈何保护爹爹？
霍笑紧了紧背上小包袱，里面叮叮当当被季青虚装满了各种护身法宝。少年郎志在四方，他多年来第一次离了家。
当然，待他到了为弥山，守门弟子看了信，立刻一路小跑去禀报内门师兄，然后窄窄山道蜂拥般一大群人。当他看到，一大堆师兄还有一漂亮师姐热情洋溢地将他包围了，直接将他迎到了那座传说中的首徒峰，还争着抢着要教他时，小霍笑多年来建立起的三观……霎时有些碎裂。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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