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一穷二白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季青虚, 收到为弥山传讯,看完愕然半晌,叹了口气:“慕天这帮臭小子, 当真没听我的……”他给自己倒了杯茶, 压压神, “我千叮咛万嘱咐, 不叫他们特殊对待, 就是不听。若是笑儿被惯坏了, 到时他们也有够头疼的。”
秦无挟笑了,过来拿过他茶杯,也呷了口,“臭小子不会。他可是师兄你带出来的, 这孩子像你,哪能轻易惯坏。”
季青虚默默看着他, 心道在像谁这一点上, 他俩还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一不小心愣了神, 然后被秦无挟发现偷看, 季青虚还脸红了一红, 掩嘴咳了声。
“师兄。”
对方突然放轻了声音, 低低唤他。
“嗯?”季青虚再次慢慢抬眼。
这人在桌面握了他的手, 于烛火晕染的暖色下, 有力指节缓缓收起。两只掌紧密无缝地贴在一起, 十指交叠,掌心滚烫。
他说:“师兄,这下,是真的只有我们,在一起了。”
秦无挟这话慢慢说出, 莫名叫季青虚眼眶有些湿润。
他已经不年轻了,在这格格不入的异世,来往匆匆,皆是过客,他唯有眼前这个人,相依为命。
季青虚轻轻弯了唇:“是啊,只有我们。”
他也慢慢回握住对方,继续道,“我之于你而言,不过数载,只短一瞬……可你之于我,却是一生。”季青虚摸着他脸侧,眼角,那里竟隐隐出现了几不可察的几丝皱纹。他手指顿了顿,然后,试图给这人展露出一个笑意,“我们这是不是,也称得上是,相守了一辈子?”
“师兄。”
秦无挟就着他动作,朝前慢慢俯下了头,与夜色的昏暗中,和他额头相抵,细长睫羽密密垂下。这般近看来,显得极为虔诚又深情。“是的,师兄。我将随你,共生同死。不问结果如何,我已经过完了,我最好的一辈子。”
时日既已不多,自然便要抓紧时间行乐。以前他俩带个小的,还有诸多不便,这下约束条件也没了。修真界之大,世间百态,与人携手,体会各种滋味,自有一番趣味。
季青虚首次意识到自己年纪大了,是在床上,第一次做着做着他腰给扭了。疼得龇牙咧嘴,季青虚头埋在被子里嫌丢人,趴那儿叫秦无挟给揉了半天。
再后来,是他发现他鬓边日益增多的白发。
季青虚在原世界是脑力工作者,工作一多,不但长白头发,还大把掉头发,但后期歇下来后多补充些营养,也就长回来了。故而他觉得长些白头发没什么。可渐渐,随着控制不住的规模,鬓边逐渐花白,他知道这不是原来那个问题了。
他在逐渐老去。无可逆转的老去。
但对此,季青虚很冷静。周围一圈儿人都是这么老的,他的根深蒂固认知里,觉得这个没什么不对之处。
当然他最先担心的是秦无挟的反应。正准备背着秦无挟找些天然无公害的植物染料,给他鬓边遮住来着,然后,他就看见了秦无挟眼角一笑而出的皱纹。
这个人,瞧上去其实也并没有多么激动。还会对他笑不是?
季青虚放下心来,默默把调得乌七八糟色彩斑斓的染料冲到下水道。
他们这么多年来,寻找居住宅院,基本都是定在凡人聚集、充满烟火气之地。这些都是秦无挟操罗决定的。季青虚知其所念所想,皆是顾忌他自己的心思。——若是在门派里,被一帮几十年前什么样子、几十年后还什么样子的修士们包围,秦无挟怕他心里胡思乱想。
倒不是嫉妒他们、不爽自己寿元短少什么的,而是怕季青虚觉得,拖累了秦无挟。
周围邻里也都很友好,不求大道,便也没有拼死拼活的利益要争,各自过好自己的小日子,鸡犬相闻,往来耕作,偶尔还会相互送送饭什么的。季青虚不好意思总白吃人家的,拐回头就让秦无挟去帮着教人家孩子打打拳,耍耍剑。
谁能料到堂堂一代魔尊,竟如今天天陪小朋友们玩杂耍?对此,向来不喜欢小孩儿的秦无挟表示抗议和不满。他说,既如此,他还不如去教小霍笑这个便宜儿子。
这茬儿提醒了季青虚。他一拍脑门,左右闲来无事,便拉着秦无挟去为弥山探望小霍笑。
许久未见,差点儿认不出来这正处于飞速成长期的小伙子。小霍笑很激动,失而复得般抱着他哇哇大哭,原来孩子以为季青虚把他给忘了。季青虚十分汗颜。他在首徒峰住了几天,经观察,发现小霍笑并没有被娇惯坏,相反,苗子越长越好,还是如今为弥山的典型先进代表。
季青虚欣慰地点点头。这般,他也能放心和秦无挟去下一处游玩了。
前些年,季青虚还愿意时不时回趟为弥山,但到后来,他老态渐显时,他就不愿意回去了。怕叫人看出来端倪,也怕小霍笑韶贞慕天他们伤心。
起初季青虚喜欢混凡人堆儿,秦无挟便陪着他玩,今天逛这个花楼,明日去那个船舫,口腹之欲,琴瑟之鸣,下里巴人,阳春白雪,算是体会了个遍。但后来几年,季青虚这些地方也不愿意去了,转而爱往偏僻山沟沟里钻。
秦无挟问他原因。季青虚说:“在那里和你拉着手,总感觉怪怪的。他们总看我们,我不喜欢那种眼神。”
秦无挟便笑了。笑着说好,“那我们就回来。我们自己过自己的,不叫他们看见。”
季青虚便高兴地挂在他身上,让他背着他走山路。
此时季青虚四十多岁,秦无挟笑他越过越回去了,愈发像小时候的霍笑了。他们就在僻静蜿蜒的山路上慢慢走着,月光如碎银般落在前方,地上落了霜,有些滑脚,但秦无挟背着他却走得稳当。季青虚嘴里哼着歌,秦无挟问他什么歌,“怎地没听过,调子听上去好生特别。”
季青虚便乐了,说:“你没听过是正常的,是我原来家乡的歌。”
秦无挟有些沉默了,问他:“你还想回去吗?……”
季青虚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一大男人,探头过去,在这人脸上狠狠亲了口,笑骂他傻子,“听过一句话吗?”秦无挟问什么话,季青虚卖关子,不告诉他,叫他猜,秦无挟便声称不背他了,要扔他一个人在山谷里过夜,孤孤单单,可可怜怜。季青虚作势要下来,秦无挟又掬了他腿,突然加速朝前奔去,害得季青虚只好赶紧搂紧他肩。
二人闹了半天,早把这句话抛到脑后了。
——吾心安处,即是吾乡。
季青虚时而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在原世界没遇见的,却在这处,寻到一人陪他一起变老。
知天命的半百之年过完,是甲子,花甲后面还有古稀。
常言道,七十三,八十四,是道坎儿,阎王不接自己去。季青虚在七十三时岁生了场大病,昏迷数日,秦无挟急得把他背去大乾皇宫,走后门,让皇帝喊御医给他看病。
当时坐皇位的小皇帝不认识秦无挟,也一时没认出季青虚这位画成人像高高供在祖庙里的老祖宗,兵荒马乱,眼看就要打起来,被秦无挟使了招所谓仙法给镇住了。
一溜儿御医被掐脖子按头给季青虚诊了病,秦无挟霸道不讲理地占了人家一座宫殿,里面连天熬着药,苦味熏天。于是,季青虚清醒后,面对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我,没事儿……咳……”季青虚撑着就要坐起,“你,去给人家,道谢……还有道歉……”
这人照顾他照顾得眸中布着血丝,灰白发丝凌乱,身形有些清瘦,却笔直,宛然就是个闹别扭的倔脾气老头。
季青虚催了几遍,秦无挟才扶着床头,慢慢出屋了。他站在殿外,说了季青虚的意思。
下面服侍他们的人砰砰跪一地,“仙尊,哪里敢哪里敢!……”
秦无挟这才有些满意了。
勉强叫他们起来,压不住嘴角地去给季青虚交差。季青虚躺在皇家级别的软褥里,神思匮缺。他方才也是糊涂,刚差遣秦无挟出去时,他便想到会有什么结果了。此刻看着面前这人,轻微摇了摇头,像看孩子般,哭笑不得:“你啊……”
秦无挟坐回床边,将季青虚手拢在掌间紧紧握着,细细摩挲,端是含着万分庆幸的无比珍惜。这是他几十年就爱做的一个动作。哪怕如玉手掌,如今早已变成沟壑纵横,变黄变皱,秦无挟却依旧没有任何不耐。此刻瞧见什么,从储物空间掏出小器,要给他修剪指甲。
季青虚想要抽手,却被阻住。他说:“脏……我,躺了许多天,未洗漱……”
秦无挟垂着眼睑,执拗地不理他,已开始动作:“师兄认为,我会介意?”他将自己脸凑他跟前,扒拉着叫他细细瞧了瞧,“我也同师兄一样,咱俩啊,谁也不嫌弃谁。”
他这话说得淡淡,如转移注意力般,只专注手中。
季青虚便躺那儿静静看着他。
看他韶华老去,看他皱纹遍布,看他威震修真界的堂堂魔尊,却将所有时间和精力,孤注一掷地全部耗在了他身上。
最后,除了一个将死的人,再无所得。
“一穷二白……”
秦无挟:“你说什么?师兄。”
“我的道侣,终而,一穷二白……”季青虚恍恍念着。
殿内药味缭绕还未散去,弥漫账内些许青烟,看着看着,他悄声说:“无挟,辛苦你了。”
这几字一出,却让秦无挟动作停住了。他慢慢俯下头去,将额头抵在他手背上,久久不语。
冰凉凉的湿意一点点洇上了他手背。这个活了大几十年的人,俯在他身前,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秦无挟小声唤他:“师兄。”
“师兄,我害怕……我好害怕……”
季青虚不知他在自己昏迷这段时间,到底担负了多大的压力。他却醒来,就逼着人家去给那些瑟瑟发抖的凡人们道歉,却没想着,眼前这个看似无比强大的人,壳子下面,也在瑟瑟发抖。
而他语气又看似是那般平静,像是在仅仅低声陈述着一个事实,“师兄昏迷时,我想了无数次,我要怎样和你一起走……可我又想着,师兄还未和我说最后一句话……我得等着……”
季青虚顺势慢慢抬手,摸着他头顶白发,像对待多年前那个半大孩子那般。努力笑着,“你啊……你以后,可该怎么办啊……”
“好,我答应你。“
”无论怎样,我,我定同你,说最后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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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殿外众人看着匆匆赶来小皇帝,待一群侍人都进去后,陷入了低声的嗡嗡讨论。
“那个老神仙……”
“那俩位都是神仙,你说的是哪一个?”
“自然是会仙法的那个。另一个生病的,是老祖宗。”
又有人凑来:“为何叫他,老祖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人朝一个方向拱了拱手,“我大乾宗庙里,还供着一位非王室的祖宗,就是这位。传闻他多年前帮了我们先皇甚多,破例供奉,享万年香火。”
“那老神仙呢?”
“老神仙啊……”这人刻意压低了声音,“我族中有得道修士,据我观察,那位老神仙仙法可不得了啊!我族兄供职百莲剑宗,已是风光无限,可老神仙的神力,不知比我那族兄翻出多少个倍!绝对是一方魁首。只是,不知是何来历……”
“照你说,老神仙这么厉害,为何,还要那般上心老祖宗这一凡人?”言者话音压得更低了,“并且照我看,老祖宗醒来后,老神仙对他啊,嚯,那可真是言听计从,老祖宗冲他发火撒气也从来不恼……他一届大能修士,图甚呢?”
“嘶——你这么一说,我也好奇了。他们究竟什么关系?”
“老祖宗这次鬼门关拉回来了,可说句晦气的,照样子,也没多少寿元可享了。老神仙这,图什么呢?”
“对啊,图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