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虚病好后,不愿再呆在大乾皇宫内,纵然这里有着对凡人而言,最好的医疗条件,以及最舒适的居住环境。他还是想和秦无挟,只他们两个人,寻处僻静村落,静静呆着。
然而这回,他们偶然间竟碰到了温云这个老熟人。
于是接下来这几年,二人和温云一大家子做起了邻居,生活有了新的乐子。温云属于介在富农和贫农的中间量,家里有点儿薄产,供他取乐可以,但挥霍不行。
温云修炼不在行,当年通了灵窍,便一筹莫展了,顶多延长一二十年的寿命。经年一别,再次相见,季青虚模样还把温云吓了一大跳。毕竟在温云意识里,季青虚是个法力高深莫测的大佬形象,怎么也不可能老成这样啊。
因此等他再见到同样老了的秦无挟时,就已经不是震惊来形容了。
此间种种,季青虚没和他细说。只遣秦无挟给了温云一大袋子灵石和财物,当做当年借钱的回报。
温云当年一见秦无挟失控,只顾着逃命,早已把这茬儿忘得一干二净了。再者,几两银子他也没放在心上。但季青虚坚持要给。于是他俩干脆商量下来,把这当做房费,继续租用温云的院落,搭伙做邻居了。
温云年轻时便爱广泛交友游历,哪怕半老了,也是个活宝。季青虚年纪一大,也懒得藏着掖着,经常被温云逗得前俯后仰,乐得不行。
季青虚同温云年岁差不多,但后者不光儿子,孙子都一大群了。小辈们就住在他隔壁,近来许是年纪到了,正是热血的时候,天天喊着要修仙问道。温云被吵得脑瓜子疼,跑来季青虚这里躲清闲,谁知季青虚还认真地提出了建设性意见。
那些小辈他也低头不见抬头见,哪个是什么灵根,适合练什么功法,去哪个门派进修合适,季青虚摇着摇椅,挪着瓜子壳,一点一点给他排列清楚了。
看着温云又找回了当年瞧他摆阵法时,目瞪口呆的感觉。
这当真是大佬的实力吗?
最后的最后,季青虚还沉吟半晌,道:“若是他们愿意去,我还可以写封介绍信……”
这等好事,温云当下就激动了。忙拄着他的金色龙头大拐棍,跑回隔壁,将一帮小兔崽子赶了过来,连声哎呦哎呦的:“季兄你说说这,可不就是你我上辈子修的缘分吗!我这多少年前,偶尔去的次酒楼,谁能知道,竟然提早几十年帮我孙子们铺好路了!”
“快快快,跪下磕头,喊师父……”
季青虚哪能当人家师父,纠正了是介绍人,最后如何发展,路子如何走,还有看他们个人。小辈们依旧欢天喜地直道谢,从此来隔壁伺候他这位神仙爷爷,也更加积极了。
季青虚乐呵呵坐那儿继续摇,看他们热闹哄哄。他算是借了温云的光,还变相体会了把子孙绕膝的感觉。不错不错。
日子继续。
季青虚死于八十四岁。这第二个坎儿,这次,他没能迈过去。
他自己有预兆时,头个月就要秦无挟带他回了为弥山。他想在死后,葬在他最初来的地方,首徒峰院内的那棵老槐树下。
本来季青虚是想火化,一把骨灰随便埋了来着,但秦无挟哭红了眼,说什么火葬属于极刑,拦着不让。于是季青虚只得入乡随俗。
之后几十年没敢见,最后不得已,再次与已是健硕青年的小霍笑见面,却是黑头与白头。
瞧着霍笑表情,季青虚迟钝地觉得,有些对不起孩子,瞒他瞒了这么久。猝然见到自己爹爹成了这个样子,任谁也心里不好受。还是正当无可挽回的将死之时。
可任他慌张,焦急,痛苦,四处找他的无挟爹爹,找慕天师叔,找韶贞姨姨,找了一圈,求了一圈,都没有用了。
秦无挟乃魔宗魔尊,季青虚还挂名着为弥山掌门,他待霍笑为养子,尤其早年身体还好时,还时不时往为弥山溜几圈,无数眼睛看着,便没敢朝天下公布他和秦无挟的关系。
此刻,季青虚躺于塌上,油尽灯枯,气息微弱,如将灭柴堆里闪动的灰烬火星。他颤颤拉着霍笑的手,努力笑了下:“笑儿,爹爹这样,是不是,叫你丢脸了……叫你为难了?”
霍笑已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了,正如秦无挟当年那般,风华正茂,潇洒肆意。此时跪在季青虚床榻之前,却仍是以前那个孩子。他红了眼眶,但哭了不吉利,没人敢哭,他只能强忍着。
闻声摇摇头,又拼命摇摇头。
季青虚的精力已叫他顾忌不了那么多了,皱纹爬满了他面上的每一处,恍然看着前方,轻笑着道:“可是,爹爹太喜欢你,另外一个爹爹,我,我没有办法……”
霍笑终于忍不住,俯身跪在他跟前,佝偻了肩背,浑身颤抖:“爹爹是世上对笑儿最好的人,是最让笑儿骄傲的人……”
……
其他一些亲密至友,也陆陆续续来看望了他。
而自始至终,秦无挟一直坐在旁边床头,握住床上人的一只手,长长久久地牢牢握着。他亦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疲态毕显,却异常冷静。
到场每个人都悲容满面,他却只静静看着,默默看着一切,宛如一尊冰冷的雕塑,安静到不正常。
直到季青虚精力再也撑不住,秦无挟起身,打发所有人散去。
季青虚力气愈发消散了,轻轻捏了捏他手掌,打趣他:“你这样,叫我很没面子……”没几时,此间归于寂静,大家都识趣走开了,给他俩留下最后的独处空间。
屋内只余他们二人。
突然间,季青虚不知要说什么,但又要抓紧时间,最后说些什么。
便微微阖了眼,低声唤他:“无挟,你亲一亲我,你,亲一亲我,好不好……”
“好。”秦无挟从来不会拒绝他什么。
于是,两个满脸皱纹的人,像热恋中的情人那般贴着唇瓣接吻。
只是吻着吻着,上面俯下首的那个人就哭了,液体吧嗒吧嗒地落在季青虚面上,季青虚触觉已迟钝到了极致,但仍感受到了湿意。
瞧着对方闷头哭,季青虚却慢慢笑了。他困难地抬起手,用如破败风箱的气声说道:“无挟,让,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我,想看看……”
然后便见,旁边沉默的老者,紧紧攥着他的手,肉眼可见间,脸上褶皱开始慢慢变得光滑,剑眉星目,还是那张年轻俊朗的脸。
宽肩窄腰,眉眼英俊,尤其常年修真上位者的身份,还给他添了许多高不可攀的气质。
——秦无挟陪着他变老,一陪,便陪了这么多年。
季青虚顿时后悔了。他颤巍巍抬手,侧过头去,欲挡住面,“别,别……”
“师兄。”
秦无挟轻轻握住他手,慢慢拿下,重新握在掌心。他道:“以前,我是疯子时,我心悦你,我是傻子时,我仍爱慕你。如今,你仅仅是老了而已,我,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终于季青虚这才释然。他该是到了临死前的这个时候,才真切体会到,秦无挟对他的情到底有多少。
当年阴差阳错,他便成了他一生的毒。
“待我死后,你,你抽了情根,飞升去罢……省得,省得念想……”
秦无挟缓缓摇头:“没有你的地方,我一天都不想多呆。师兄,你知道的。”
季青虚:“听话……我不要,你死……”
秦无挟依旧执着:“不。”
“活,活着……”
“师兄,你去哪儿我都跟着,生死相随。”
“……”
僵持了几个回合。
季青虚似是再也坚持不住,再也没有力气和他耍贫嘴。
“秦无挟,”于是最后一句,用气声,极轻地唤了他完整姓名。
秦无挟俯首凑近。
“我……爱你。”季青虚说。
秦无挟愣住。
良久。
四周慢慢开始变得寂静。
“爱……”
秦无挟神色渐渐涣散,唇瓣颤着,他的神色变得极端疯狂,又无比脆弱,“你爱我,你包容我的一切……无论我怎样,你都爱我……你都不会抛弃我,丢开我……”
“可我不爱你。”
“师兄,我喜欢你……”
“我想要你……”
“我此生,只想要一个你……”
“……”
“未逢时……未逢时啊师兄,”秦无挟细细琢磨着,季青虚多年前曾说过的这三个字,泪慢慢顺着面颊落了下来。他亲吻着他的头发,喃喃地唤着,“师兄,师兄……我们下辈子,定要在合适之时遇见,让我顺顺遂遂,长长久久地喜欢你一辈子,好吗。”
而季青虚,再也没能回答他。
怀中之人眼眸已合上,体温在渐渐散去。
“好吗,师兄……答应我……”
“你答应过我的,要说最后一句,要说最后一句的……”
秦无挟将脸埋在他颈间,泪顺着季青虚如枯木树皮的皮肤,一点一点滑出水痕,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低低的,被遗弃小兽般的呜咽,一声又一声地喊他。
“师兄?”
“师,师兄,……”
终于哽咽着变成绝望的大哭声。
“……师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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