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可不想要你这么个逆子。”
漆黑的瞳孔开始骤缩，指甲刮在椅子上磨出刺耳的响声，呼吸被抑制，身侧的铁链随着他挣扎抽搐的动作咚咚作响，直到那具躯体完全僵直，漆黑的眼瞳失了聚焦，一动不动靠在椅背上。
伸手探了探他人迎脉搏，深绯色的衣衫蹁跹着转了身，推开门轻声吩咐：
“先抬下去吧，好歹他是皇子，待六殿下回京交给他处置。轩岐大约在找我了，我得出去接他。”
……
耳边是迎面吹来的飒飒寒风，在正午的艳阳底下并不凛冽，街边的柳树似乎萌了新芽，远远覆着一层浅淡的嫩绿，陆诩纵马迎着风往内城跑，颠簸之中，额前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刺眼的阳光。
“行刑之前，齐大人去过天牢，在主子喝的酒里放了些麻醉止血的药，原本也没什么把握，不到一成的侥幸而已，全靠老天垂怜……”
陆府厚重的红木大门被推开，陆诩踉跄着穿过前厅和后院，绕过曲折萦回的画廊小径，失魂落魄的寻找着，他寝殿窗外的那颗海棠树不知何时抽了嫩芽，英飒飒的立在料峭春风里。
回过神，陆诩转身又往外跑，辰寒从偏院出来看到他，惊诧着在身后唤他爹爹，问他去哪儿。陆诩恍若未闻，衣摆翻飞着转身出了府门，马也不曾骑，提着衣摆一路跑着往城西去。
“所幸被扔到乱葬岗之后缓回来一口气，那会儿浑身是血大肉尽脱，连个人形都看不出来，齐大人支开了乱葬岗的守卫，又换了副尸体顶上去，把主子藏在外城吊着一口气，梁宪晟出殡那天，就趁乱将人送了出去……”
忠勇公府尘封已久的府门落了厚厚的一层灰，陆诩伸手扯开那封条，“吱呀”一声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杂草丛生掩盖了原本巍峨工整的院落和草地，积雪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守着偏安一隅的落寞和孤寂。
当年他头一次来绥远侯府时，他偷偷握着他的手走的那条石楠小路还在，只是石楠花没开，枯枝败叶铺满了鹅卵石小径，混合着初融的雪水，踩上去软绵绵的。翼园蒙了尘，他跪过的祠堂里没了灵位，灯熄香断，整座府都是空的，除了落叶尘灰和积雪，没有一点儿生气。
陆诩从巷口抢了匹马，银锭子扔在主人怀里，不顾身后那人愤怒和惊异的喊声，他攥紧了手里的缰绳拼命往城北跑。
“后来，齐大人把主子送去了长闵山养伤，路上派人把您父亲陆老先生请过去，不眠不休的照看了主子一个月，才总算把命保住了，只是凌迟伤到了四肢筋脉，前三个月，手指头都动不了……”
园子里有人看着，倒是没露出落败颓然的景象，碧波湖一直未冻实，初融之后尚且飘着冰凌，陆诩纵马绕过湖岸径直进了湖边小筑，竹林疏疏萧瑟着尚且在落叶，林间那架秋千依旧吱吱呀呀晃着，覆了一层青黄的叶。
管家匆匆忙忙出来迎他，他伸手触了触院中冰冷的石桌，轻声问他子骞有没有回来过，老管家愣住了，紧接着抽噎了几声问他是不是糊涂了。
陆诩看着他蹙眉，什么也没说，抬腿往后园的花房走，荷花和茉莉都没开，入眼只是一片青翠的枝叶，阳光透过琉璃屋顶斑斑驳驳落在参差簇拥的碧绿中，眸中有花叶折射出的璀璨金光，只是不曾见到曾与他躺在桂树下听风浅醉的那个身影。
“五个月时才勉强能下地走路，您在红叶城的那次，是他离您最近的一次，您去截慕容平寰，他不放心，便带着满身的伤偷偷跟您进了城。那一箭，也确实是主子射的，右手的经脉伤的有些严重，那一箭撕裂了右臂的伤口，又足足长了三个月……”
从花房里出来，陆诩有些泄气，仿佛支撑着意念的最后一口气都要被消耗殆尽，仰头看了看浅蓝高远的天，艳阳晴空里，他蓦地想起了一个地方。
“青州的事，是主子一手处理的，除了董文尧，那两个都没要他们的命。顾将军带兵去兖州平乱，主子偷偷见了他一面，泽天网剩下的那六七万兵马，主子拨了一半北上去帮六殿下，另一半偷梁换柱安插进了西郊大营，陈默是个新人，他查不出来。所以如今西郊大营，其实一大半皆在主子控制里了……”
“他放心不下您，所以不论山长水远还是舟车劳顿，其实一直都在您身边。您笑他看着，您哭，他也看着……”
“怎么可能不想回来，只是怕走漏了风声，您不安全，所以主子现在，大抵还在长安城里。”
踩着松散的积雪，陆诩绕过曲折而人迹罕至的山路，一步一步走到半山腰那片熟悉的空地上，荒凉的坟茔犹在，孤寂的错落在料峭寒风里，那支早已生锈的长枪依旧立在唐豫墓前，褪色的红缨在风里招展。
他背对着他站在那支长枪底下，穿着向来最爱的深绯色，一身苏绣束腰长袍，衣袖和下摆绣着玄色暗纹，连同墨色的长发一起迎着风翻飞。
在这里，他说服过他的父亲将他交给自己，此身许国也许卿；在这里，他曾经抱着悲恸欲绝的他说你还有我；在这里，今日，他失而复得，找回了他此生最珍贵的挚爱。
他笑着便呛出了眼泪，不争气的划过脸颊，湿润而冰凉，抬脚朝他走过去。
有一缕日光恰巧透过云层照在他身上，早已不是少年的少年转过身，逆着光勾唇对他笑，露出尖尖的两颗虎牙，而后向他缓缓伸出左手，眸中盛着一池满溢的璀璨星光，一如十年前那个温暖和煦的春天。
“心肝儿，我回来了。”
我这一生富足却坎坷，亲故长诀，斧钺凌迟。所幸鬼门关口进了又还，侥幸留得一枝残魂败体换回一个你。长闵山冰雪初融，惊蛰之后，我带你回家，看满园盛放的茉莉。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可能还有两篇番外，齐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