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4 春秋(4)
104、
“您……吃饼干吗?”谢宜有些紧张,面上淡定如常。
郁宛嗅了嗅手腕残留的烟味,拿出香水补了两下,“如果这是给我的。不过我想尝一块。”
据可靠的线人星某透露,郁女士早年在国外生活,但只有高兴的时候才会开翻译腔玩笑。
谢宜微笑颔首,把整个纸袋递过去。
从去年回国至今,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星陛宁的妈妈,确实不知该如何应对。
郁宛指指等在小区外的车,“走吧,车上有消毒纸巾。还是小谢你有什么行李要带走?”
谢宜一愣,怀着不确定的语气说:“回宣城?”
“对啊。”郁宛伸手撩垂至耳前的头发,露出沾有少许油画颜料的手肘,“陛宁刚才问我在哪,我说我在S市回访大学的老师,他让我带你回家吃年夜饭,你去吗?就我们四个人。”
“……嗯。麻烦您了。”谢宜难免意动。
“不麻烦,顺路的事。呃——啊,回家以后,你叫我什么?”
“……郁女士?”
郁宛刚得到恩师对自己重新尝试绘画所创造的上色风格的认可,闻言竟爽朗地大笑。
她并不怎么关注儿子成年后的人生,不过嘛,多一个合眼缘的儿子,也很不错。
因此她颇有耐心继续开玩笑,边擦手边让谢宜坐对面,努力收敛高傲的心态。
“你为什么要这样恭敬地跟我说话?哦,陛宁跟你讲过我在他初三的时候脾气变得很差的事了吧。没有吗?果然还是有的吧?不,我知道陛宁的意思,你不必替他解释,其实确实是我没有顾及他。对,这是我画的,你也画画吗?那么请你看看这种上色怎么样?”
……
等抵达宣城,星陛宁看见谢宜手持一幅风景画,母亲则怀抱一袋饼干坦然地问他要不要吃。
错过的亲情以另一种形式回到他的生活。
*
不速之客早已离开,时间回归正常的流速,一天天奔向未知的世界。
三月底,西太平洋人工环岛的理论成果全数移交星氏与谢氏联合创立的新科研所。
至于涉及非人类物种的巨量资料,除了小部分在清除过程中意外丢失,其余都统一销毁了。
四月下旬,谢宜的二师兄孙规拿到了博士学位,几人热热闹闹地聚餐庆祝顺便送别。
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件值得回忆的小事,那么就是孙规站在饭店外等车时假发不慎被风吹走了。
堂堂七尺中年男儿,有家有女,在酒精和毕业离别的感伤的作用下哭得不成样子。
副院长钱恩萱结束清大访学回到院里,得知谢宜根本没有事情,当即下发厚厚一沓材料给他。
5月2日,劳动节合法假期的一天,谢宜抱着一箱书仓促搬入骨灰盒精般的历史学院院楼。
从此,他有两年读博时光是在309-310研究室中度过的。
星陛宁的毕业论文做得不错,小组答辩结束入选了潭大本科优秀论文。
辅导员通知时,他人在宣城开会。
“什么?你不到场签字啊?”
辅导员听见电话那边信誓旦旦说有家里人来代办,心想也行,提前泡好一杯枸杞红茶。
等见到所谓“家里人”,辅导员的表情很有些复杂,摸摸鼻子咽下“星陛宁家长”五个字。
有的人,年纪三十好几,还没个这样的“家里人”。
六月中旬,毕业典礼。
轮到商学院了。
星陛宁在台上站定,等待院士拨穗。
一排三十五个毕业生,三十五位院士,左右全是等待上台的学生,大屏幕里现场乱糟糟的。
谢宜好不容易从外地赶回S市,鞋里全是泥沙,工装上沾着不少试剂和干涸变硬的水泥块。
钱恩萱让他回家洗澡好好休息,可他到底跑来了。
体育馆人声鼎沸,中央空调的冷气追不上呼出二氧化碳的速度。
青年风尘仆仆,站在体育馆三楼的栏杆边,举起用于扫描、建立建筑3D模型的摄像机。
星陛宁的视力很好,心有所感,抬眸在乌泱泱的人群中一眼找到谢宜。
于是逐渐习惯指挥调度的年轻人忍着闷热不快,摆出平生最“老实”的模样,老实得不像本人。
给他拨穗的院士正来自历史学院,按惯例与他拥抱握手的时候悄悄问了一句话。
星陛宁低低地笑了,“一定。”
院士笑呵呵地拍他的肩,“去吧。我的办公室是502。”
一旁的室友瞠目结舌,还以为两人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从七月起,两人分隔两地,偶尔相聚。
这是谁的错?
两个人的错。各打五十大板得了。
星陛宁工作忙就不说了;谢宜的新导师钱恩萱副院长看上去和蔼,但那是在行政系统里摸索出来的第二副面孔,实际上老先生对待学术极其严肃认真,根本不会放谢宜哪怕半天假期。
无论钱恩萱人在哪个半球哪个纬度,只要一封“加急”电邮一到,凌晨三点谢宜也得爬起来。
钱门“现役”人数颇多,个个人精,经常挤时间聚餐,美名其曰加强“团建”精神,培养社会主义新时代师兄弟感情。
每周一的读书会结束要聚餐、每两周一次的研讨会要聚餐、组团出门参加学术会议要聚餐、项目完工要聚餐……甚至几个年纪小的学硕同一批报考教师资格证,考完也得聚餐。
比谢宜年纪大两岁的大师兄路堤毕业前,曾一脸沉痛地把组织饭局的任务交给他。
不是不信任的问题。
路堤根本不相信这位学校公寓两点一线、长得“只可远观”的美人师弟会活跃气氛啊。
事实么……
尽管谢宜不擅长社交,好在新师妹、新师弟都是自来熟,圣诞节送友谊巧克力送得热闹。
[好看的人总有特权。百草枯了.jpg]
某晚,路堤发了这么一条不明所以的朋友圈,配图是酸得直冒泡的柠檬,收获几十条哈哈哈。
第二年春节前五天,钱恩萱不急不慢地给每个弟子发了三百块压岁钱,然后挥手让他们滚蛋。
“嗳,初八都别忘了回学校啊。小陈,你家就在S市,保持通讯畅通,我有事肯定找你。”
博一生小陈有苦说不出,嘿嘿一笑,背上大包吭哧吭哧跑进电梯,狂按关门键。
电梯门合上了。
忙于溜号的师弟没良心,把走得最慢的新晋大师兄谢宜一个人丢在外面。
钱恩萱腿脚不便,锁门贴条,慢悠悠过来,瞅了一眼谢宜的手腕,轻咳两声,专心看手机。
谢宜呼吸一噎,看似云淡风轻地与导师互不说话等下一部电梯,走出院楼后耳朵都是红的。
等在车里的男人趴在方向盘上,神情餍足散漫,哑声问他还生昨晚的气么。
谢宜把电脑放在副驾驶位,却不坐下,转而坐进后排。
不舍得教训白痴的青年眸含水色,十指交叉放于膝盖上,红着脸打量手腕的咬痕,竭力冷声道: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