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剑及时接住了他,免得他高空坠落,就成了明日大荒茶余饭后的笑话。
周野渡在本命灵剑上几乎站不住,也吐出一口血来。
他看着舟行雪被喻子芥搀住,雪白衣袍前血迹斑斑。
他看得目眦欲裂,然而终究无可奈何,最后只能荏弱地喊了一句:“师尊……”
舟行雪冷冷笑了声,牵动了肺腑的伤,惊天动地咳嗽起来。等他咳嗽完了,眼里蒙蒙一层水汽,知道的这是咳出的水雾,不知道的还以为美人就要落泪。
他咳完了,决绝地一字一顿:“莫叫我师尊了,我担待不起,你该独当一面了,今日,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收拾烂摊子。”
周野渡定定看他,不知怎的,慢慢连眼眶也红了:“什么意思?”
喻子芥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也虚弱地喊了声:“掌门……”
舟行雪横眉冷对,“你听不懂?”
周野渡只问他:“什么意思?”
舟行雪懒得同任何人周旋了。
他太累了,也太难受了,动了不小的灵力,经脉和肺腑都在抽痛。
他直截了当:“从今以后……我不再是你师尊,周野渡,整整两百年师徒,就此别过吧。”
周野渡怔了好大一会儿,舟行雪不等他反应,掐了把喻子芥的手臂。喻子芥吃痛,左右为难,不知道如何是好,最终还是搀着舟行雪驱动了骨鱼。
象牙白的飞鱼乘风掠过上空,冷风吹过,被灵力与法器隔绝开来,形成一阵阵梭子状的气流,吹得法器下的草木七扭八歪。
舟行雪愈加疲倦,昏昏欲睡,胸腔肚腹中的器官像被火烧着了,滚过阵阵火辣的疼。
喻子芥察觉了他不太好,不得不一手揽住了他的腰,让他半边身子靠在自己身上。
舟行雪隐约知道快到了,天行殿上空,他马上就可以躺下休息了。忽然朦胧中觉出危险,有人疾冲过来,带着不小的灵压,似乎是要袭击。
他还没来得及动,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腕,说了句“掌门稍待”,已然出了手。
动手的是喻子芥。
喻子芥难得出一次手,但不是不擅长打斗。当年他最先出名的,不是一手医术,而是一手出神入化的法术。
他平时挂在腰间的药葫芦被他摘下,在他手掌中顷刻之间放大,变作了一只挺着大肚的葫芦盾牌,抵挡了袭来的剑,将剑气悉数化去。
使剑袭来的人修为比他更为高深,好在没什么杀意,也没用几分力,他抵挡得并不很难。
下一剑迟迟没有来。喻子芥重新收回药葫芦,视野中缓缓显出一个白衣人,袍子上绘着金乌献枝,俊美朗目,高大英气,原本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他平时存着悲悯和偏爱,对这孩子柔声细语,从来舍不得说一句重话。
这时气急了,再也顾不得许多,破口大骂:“周野渡!敢对你师尊动手,你是疯了不成?”
八不配
周野渡立在风中,发丝凌乱,衣袍被乱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还红着眼,这时语无伦次,“我……我不是要伤他……我不想伤他的……可是,可是……可是他不要我了……”
周野渡红着眼,抱着头,哀哀切切,“他不要我了……他凭什么不要我了?”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歪在喻子芥身上,垂着眼睫的舟行雪,“……你凭什么不要我了?”
舟行雪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也看不清谁在说话。他太难受了,疼痛从脏腑扩散出去,这会儿袭遍全身,连听和说的力气也夺去了。
喻子芥扶好了他,不敢再耽搁,又脱不开身,急得再次大骂:“这是你师尊!他掏心掏肺待你两百年!两百年!养匹狼都要成精了!他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他做什么自然有他的理由,不会苛待你,问什么问?问也不看看场合?你让开,我带他回去看诊!”
周野渡不让,大有不听舟行雪亲口说个所以然就挡路挡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他听完喻子芥的话,嘴角浮起一抹哂笑,他道:“他待我掏心掏肺?两百年,他何时待我用心过?无论我怎么做,做什么,做得是好是坏,他从来不肯多看一眼!他真是我师尊么?”
“他从来不曾对我说过一句好话,有的只是永无止境的磨炼,惩处,一句话都欠奉。别人的师尊给这给那,师徒其乐融融,他永远只有冷冰冰一张脸!只有在我犯错时才会出现!他给我的只有伤疤!”
周野渡看上去激动极了,脸颊涨得通红,胸口一起一伏,唯有他自己听得见,他的心脏如同擂鼓。
他嘶吼道:“他不是我师尊!他从来没把我当过徒弟,我只是他气不顺了用来发泄怒火的玩意儿罢了!我只是打碎一盏灯,他却打我几十戒鞭,数个月,元婴期都下不了床,若我修为再低些,岂不被他活活打死?”
周野渡说着说着,好像把自己慢慢说服了,逐渐平静下来。原本眼里的泪光变成了隐隐的恨意,他恨恨地说:“他这种人,根本不配为人师!”
他话音刚落,舟行雪应景地咳出一口黑血来,紧闭双眼,不住地向后倒去。
看上去就像被周野渡这徒弟一番说辞气得吐血,活活气昏了过去。实则他什么也没听清,只是难受极了,再也撑不住,虚弱地昏过去。
喻子芥慌忙将他抱住了,拦腰抱在怀里,瞪了周野渡一眼,生硬道:“你先让开,晚上到天行殿来,我和你说些事。”
周野渡原本已经在恨意中慢慢冷静下来,舟行雪这一口血,直接叫他跳过流程,吓得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他终于意识到舟行雪不能再耽搁了,也终于太迟地明白了一件事。
他的师父真的不是仙人。他会伤,会病,会中毒,终有一天,会像一个凡人一样,真正地死去。
喻子芥抱着昏睡的舟行雪跳下了骨鱼,踏进了天行殿。
周野渡停在风中,颤巍巍地伸出一双手。
他看着自己的手,修长匀净,有薄薄的剑茧。
那是练剑留下的,几乎从未干过粗活儿。
这双手握过舟行雪的手,握过舟行雪给的剑,抄过舟行雪亲自誊写的经书。
还给舟行雪泡过一杯致命的毒茶。
他太迟地意识到了,他真的,差一点儿就杀了舟行雪。
杀了他唯一的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