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中盘桓不去的闷窒阴云,忽然间消散了些许。
舟行雪笑道:“这倒是不错,留下吧,我喜欢。”
喻子芥问:“掌门很喜欢人间?”
“是挺喜欢的。”舟行雪道,“等我卸任,就要去人间玩玩,度过最后的时间。”
“什么话?”喻子芥旋出他锁骨下的一根针,白玉般的皮肤上留下一枚细小的血洞,异常刺眼。“掌门才多大?还能长命千万年呢,怎么就最后的时间了?”
舟行雪倒没什么伤怀,有最后一百年逍遥快活,对他来说已经是万幸了,逍遥过后死了就死了吧,没什么可惜的。
他在这人世间已是一根孤独无依的浮木,人情世故吊不住他,七情六欲留不住他。没有什么地方是真正属于他的。
天行殿不属于他,他走了以后,这个地方会更名,成为下一任主人的寝殿。大荒宗不属于他,师父属于大荒宗,师父走后,他便肩负着责任。
师父给了他一个家,他没有了师父,也就没有了家。
如果不是他身上背负的东西,他也不是特别想活。这东西太沉了,系在他身上,他不敢抛下,不敢懈怠,不敢恣意活,也不敢痛快死。
太久了,有两百多年之久了。他一共也只活了三百来岁,有大部分时光,都背着一座大山禹禹独行,换谁都要累了。
现在好了,曾经的亲朋好友给了他决心,让他终于打定主意,把这东西抛给下一个倒霉鬼。如果这倒霉鬼是何所思,那就太好了。
舟行雪想了许多,面上只是吊儿郎当、春风骀荡地一笑:“你这话也就骗骗我可以,你问问你自己,你说这话你自己信不信?”
喻子芥登时哑口无言。的确,舟行雪活不过下一个百年了。
这是一个凡人漫长的一生,但对于修士来说,这只是转瞬之间。尤其对于这等修为的舟行雪来说,他是命不久矣了。
喻子芥心里一恸,旋出银针的动作愈加小心,好久才将最后一根针拔出来。
雪亮银针丢进托盘里,暴露在空气中,不一会儿刺进过舟行雪肉里的末端缓慢变成黑色。舟行雪体血脉中有毒。
这事不是什么大秘密,几个高层长老与喻子芥都知道,这是当年除魔之征留下的后遗症,被魔皇的诅咒击中后遗留下的无论如何也治不好的异毒。
这些年舟行雪的身体其实一直都不好,只是他强撑着,不让人发觉罢了。
直到如今,无论用什么药,使什么手段,他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那一步,再也撑不下去了。
舟行雪能动了,翘起几百年没翘过的二郎腿靠坐起来,伸手指了指小桌上喻子芥贴心摆好的瓜果。还是喻子芥任劳任怨,替他把瓜果放在了手边的榻桌上。
舟行雪捏了串葡萄吃,看他神色,调笑道:“我还没死呢,你怎么就摆出个哭丧的脸色?小事,人生嘛,聚散离合,我走了,你们会有新的掌门。”
喻子芥抹了把脸,还是一副温吞的神色,只是眼角微红。
“哎,我着相了,掌门勿怪。”他剥好了一只人参果递给舟行雪,“尝尝这个。我也不是看不破,就是……就是舍不得,忽然想就起来了,踏虚尊者他老人家走之前,也是说的同样的话。”
喻子芥说,“他走的前一天,还说你贪嘴,叫我留几个人参果给你当夜宵啃。我留了人参果,却没来得及送到你手里,你就四处奔忙去了。我一转身,他也不见了。一百年……两百年,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人人都知道踏虚尊者的神魂献祭给了天地,超度了千万被炼制成阴兵的鬼魂。他自己则化为天地间的尘埃,什么也没留下,骨灰都没有,连转世都不会有。
他是和人世间真正地永别了。
“我想起小时候我不擅长练剑,师兄弟都笑话我愚笨,只有他告诉我,不会用剑也可以修习得很好。我喜欢什么,就可以用什么,只要我功夫花在刀刃上,总有我得偿所愿的一天……”
舟行雪翘着二郎腿问他,“你得偿所愿了吗?”
喻子芥一愣,木了会儿,轻声说:“……大概吧。”
舟行雪点头,“这就够了。”
“说实话,我不喜欢大荒宗,不喜欢大荒界。”舟行雪说,“但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活成这副模样。我不后悔,这就够了。”
他伸出手去,指尖附了再微小不过、能让他避免疼痛的灵力,轻轻擦去了喻子芥眼角的红,“不要紧,无论师父,还是我,都不后悔。”
他的指尖刚刚离开喻子芥的脸颊,忽然外面传来阵阵钟声。钟声悠长,响得连舟行雪也愣了愣。
天行殿不响钟。内外都有禁制,用来提醒弟子修炼的晨钟与暮鼓都响不进天行殿来。
能惊动殿中人的,唯有停在大荒宗内,那口据说是古神遗物的大钟。
这口钟只有掌门人有单独使用的权力,其他时候,需要至少七位长老的掌心血注入才能驱动。
一旦敲响,就说明大荒宗有大事发生了。而大荒宗能敲响这口钟的大事,必然也是大荒界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