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一片,四野之中,所见之处,无处不是积雪。连天色也是漫无边际的惨白,飞雪满天,雪风呼啸,好像全世界只剩风与雪。
没有活物。山峦,河流,大地,屋宇,草木,无一不深埋雪中。
茫茫雪原上,一座足有千丈高的建筑拔地而起,顶端微微向下倾斜,也积了层厚重冰雪,看不出本来面目。
在那建筑之上,立着一尊冰封的人形。依稀可辨这人形向向前伸出手去,掌心托着一枚紫萘大小的物什,不知是什么东西。
这雕塑仿佛是这片雪原中生灵留下的最后遗迹,发不出声音,孤独无以名状,渗进窥者的魂灵里,驱之不散。
多冷啊——雪风在哭。
又好像地底无数死不瞑目的冤魂在哭求,哀怨,苦恨,挣扎着想要突破阴阳之隔的界限。
然而最终徒劳无功。
无数双漆黑如同魅影的手从舟行雪识海中伸出来,抓住他脆弱的神魂,将他往海底深处扯去——
场景变了。
大地上伏尸无数躯体,都是人形,大都裹着袒露半边胸膛与正片脊背的纱袍,裸露的皮肤和雪一样白,上面生长着浅金色的咒文。
这些咒文舟行雪认得,和天鉴、明君、那只神钟上的咒文如出一辙,那是古神时代的遗留。
尸山血海中央屹立一尊裹着重重白纱、皮肤如雪的巨人。巨人脸上皮肤皲裂出千沟万壑,从沟壑中透出道道淡金色的光芒,与惨淡的日色相接,赫然夺目。
巨人摇摇欲坠,似乎濒死,他张开涂了鲜血一般朱红的嘴唇,发出穿云裂石般的声响——
“吾诅咒汝等,穷极千万年,窃吾族诸般为因,皆以命偿为果!终有一日,大荒再无生灵,众生皆入地狱——再无轮回!”
重重禁制从巨人脚下亮起,束缚巨人的脚掌、小腿、大腿、腰腹、胸膛、脖颈,最后是头颅。
浅金色的咒文从巨人脚底开始生长,逐渐蔓延全身,当咒文覆盖巨人雪白的额头,巨大的身躯缓缓倒下,白纱飞扬。长风尖啸,风铃乍响,如同鬼哭,合着从地底传来的诵唱声,尖锐地刺痛鼓膜。
巨人倒下了,“轰隆”一声震响,地上腾起一层尘埃,将无数遍布着咒文的尸身蒙上一层灰。
巨人的声音却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吾诅咒汝等——”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舟行雪在识海中嘶吼,住口!住口!
徒劳无功。巨人的声音穿过千万年,刺穿了他的魂魄,“众生皆入地狱……再无轮回……”
“掌门、掌门……”
忽然,巨人震慑魂灵的诅咒声中,混进一声异响。
乍一听有些焦急,剥去伪装,本质是平缓冷静的,如同一股清泉,涓涓流入他的识海。
舟行雪一个激灵,眼前的场景再次变换。
还是最初那片雪原,那唯一突兀的建筑之上,雕塑永远地向前伸出一只手,亘古不变。
然而这一次冰雪飞速消融,地表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出层层植被来,建筑裸露出本来面目,竟然是大荒宗千丈高的观琼台。
春风骀荡,观琼台下开遍桃花。雕塑体表的冰雪也融化了,露出的人形竟然也是熟人,这人一身繁复衮服,绣满华丽纹饰,生着一张明俊无匹的面孔。
长眉如墨剑斜飞入鬓,双目如点漆暗藏星辰。直鼻如秤,肤色若白象牙,薄唇似朱,那朱红颜色偏暗,紧紧抿着,是一副标致的刻薄相。
舟行雪同他打了几百年,连他耳朵边缘一粒比芝麻还小的黑痣都了解了,一眼就将这人认出了。居然是那魔主花归楼。
魔主冲着他春风似的笑了,好像这一笑已经等了许多年,是一个哭求半生千辛万苦终于达成的夙愿,满足又心酸。
舟行雪张了张嘴唇,还没来得及说话,魔主先开了口,轻轻唤他的名字,“舟行雪……我来见你了。”
“掌门……”
魔主“了”字刚落地,接来一声“掌门”。舟行雪胸口一阵闷痛,识海中幻觉飞逝而去,他张开双目,看清了眼前人。
是个面生的弟子,穿着内门弟子人手一件的金乌献枝袍,一双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
何所思和喻子芥已不在身边,他飞下去加固无尽塔的禁制。禁制出动,无尽塔铃响,需要海量灵力才可以重新镇压塔铃。这名弟子代替他们,搀扶着他。
追查盗贼固然重要,但当务之急是先将无尽塔镇压,否则古神威压将逐渐扩散,影响周边修士。修为高的修士便罢了,稍弱些的轻者修为倒退,重者神魂受创。
宗内渡劫期以上的修士都来了,渡劫期以下则不得靠近,否则要被无尽塔上遗留的古神气息灼伤。这也就是必须敲钟,舟行雪必须来的原因。
若是这些渡劫期修士不足以镇压这座无尽塔,舟行雪拼着经脉受创也要顶上。
不知为何,他与这名弟子明明面生,舟行雪看着他,却生起一阵诡异的熟悉感来。
但他顾不得去想这熟悉感从何而来,他铺开神识,一一去看围绕着无尽塔施展法术的各位修士,各个都是大荒界中呼风唤雨的人物。
他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都在,唯有一人不在其中。
他教养了这个人两百年,先是相依为命,后来各自为营,再后来阴谋算计,到最后形同陌路。
他想过盗取玉简的人可能是何所思,但没有想过这个人。
——只有周野渡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