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不语。他的眼睛在一张张面孔中打转,瞳仁发亮,神情愈发森然。
花归楼看着那一张张面孔在一双琉璃似的眸子中划过,那眸子的主人脸色渐渐阴沉,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不该再存在于这世上的东西。
他心头忽然一跳,一只手搭上舟行雪的肩,干巴巴地说:“天无绝人之……”
“路”字尚未出口,那苍白孱弱的天行君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拖着单薄如纸的身体拉着他向前奔跑。
“快走!”舟行雪语气森冷,如果不是因为虚弱中气不足,这应该是一声低吼。“走!不能再留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半成品小世界。
这是来自暗无天日的地底深渊,含冤而死的亡灵的复仇!
舟行雪认出来了,那一张张面孔并不陌生,他见过的。
在很久以前,他尚未重生的时候,久到一个凡人的两辈子之前。
久到两百年前,他刚刚失去师父,何所思的尚未暴露,周野渡还是一个垂髫小儿的那一年——
他见过这些城民的脸。
在尸山血海之中,断壁残垣之间。在树上挂着的残缺头颅上,在尘土间仰躺着被腐鸟啄食的残尸上,在那神庙庇护之下,生灵皆被屠尽的落霞山小城里!
执纨扇的小家碧玉死在自家后院的池塘里,被抽干了精血化作一具裹着人皮的枯骨。
金丹期倨傲的女修士死在小城的牌坊之下,因为反抗扫荡的魔族残部被砍去了四肢,挖去了眼睛,做成了人彘,最后死在一个大瓦罐里。
小二的尸体挂在客栈门口的大树上,腿少了一条,心口多出一个大洞。
菜贩子死在他贩菜的板车边,血泊将他和他的菜浇得通红。
……就连上官鹤年操纵的那具生傀,舟行雪也想了起来,那是一个外来的修士,为了保护这座小城力竭而死,到死也没有倒下,被一把长枪刺穿了胸膛,被枪杆支着立在了牌坊前。
每一个行人,男女老少,贩夫走卒,当年无一逃脱惨死宿命的亡魂,如今以这种方式,从地狱重回人间。
他们失去了原本的性格,被操纵着成为了上官鹤年“活着”的傀儡!
这个小世界不是不完整,而是它原本就该是这个模样。
这是古神时代遗留下的禁术,“阴阳暌违”。
生者死,死者生,当闯入死人国的生人成为死人眼中不可见的“鬼魂”,就是这个小世界开始吞噬一切,同化生人之时。
无可违抗,无法可解,时间一到,无论各种修为,何种能耐,只要找不到界眼,无法打开出口,就要为一城死人陪葬。
他早该想到的,早在他看见牌坊上“桃源”二字就该想到的。花归楼并不了解那个时代的种种秘密,他想不到是理所当然。可他应该想到的。
只是桃源非梦中。
生于梦中,死于桃源,是为“桃源”之城!
他身体不佳,还拉着一个人,一会儿就跑得气喘吁吁,冷汗从额头落下来,溅起地上的尘埃。
耳边吵杂的人声如潮水涨落,从他的魂灵里剥离出去,吵的什么他已听不清。
只有自己急速的心跳声清晰可闻,“扑通”,“扑通”,原来越快,迫得他脸颊涨红。
忽然,有人将他打横抄了起来,没叫他继续奔跑。
这人将他稳稳抱在怀里,御剑沿着他奔跑的方向急行。
心跳声稍稍退去一些,花归楼本质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去哪儿?你说了算,我相信你。不管结局如何,我给你垫着底儿呢,不要急,我们是谁?怎么可能阴沟里翻船?”
他说的是无知无畏的大话。不知为何,舟行雪听着当真安稳了些,好像他们真有了超脱这“阴阳暌违”,死里逃生的能耐。
舟行雪听见自己这时候居然还能促狭地笑了一声,尽管这笑稍纵即逝,还是陌生得像见了鬼,如果不是身体还能自主,他都怀疑自己被夺了舍。
但他来不及想这些多余的了。
舟行雪急道:“东南!快走!赌一把!”
东南方,那是通往落霞山的小径,也是这座小城最受人敬仰的,负责打理落霞山上神庙的祭司的居所。
如果运气好些,他在那里还能见到一同被困在此处的他的好徒弟,周野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