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舟行雪正在与他对一局棋。他至今记得他看着长大的师弟盯着手下一盘棋看。一盘死局,残局,看上去无法可解了,一定要付出死的代价,这一局才能结束。
当年的舟行雪不肯认输,他盯着那局棋看,盯得鼻尖出了汗。汗水汇聚成一滴,“啪嗒——”,溅落在一枚白子上,折射出再微渺不过的光来。
这时舟行雪夹起一枚黑子,落在了一方险地。犹如困兽的黑子一刹那间活了,只是如同一条遇险的蜥蜴,须得断尾求生。
舟行雪说:“你不要告诉他这些,他虽然骄矜,但难得心如赤子,即使生于泥泞,也不肯同流合污。这很难得,不要让世间险恶把他毁了。他若是因此厌我,那就让他厌吧。等时间过去,大荒忘记他的出身,或者他一个人,也可以面对这些,他若还是不愿意同我一道,我便随他去吧。”
那时的何所思以为师尊死了,他就再也不会嫉妒。不曾想舟行雪这一番话,轻而易举就点燃了他的妒火。他不甘心,他守了他这么多年,舟行雪好不容易开窍,为何不能是他?但他不能说,不仅不能说,还要着手置办他们的结契大典。
他不能拦着他,他要忍,他还有野心要实现。何况舟行雪决定的事,从来没有人能改变。
谢子况看着不太好,脸色煞白,嘴唇发干。手里的明君剑摇摇欲坠。
何所思讽刺一笑。“但我知道,他想说的不是这些。他其实想说的是,若是让你谁都去恨,那你得多难过?不如就讨厌他一个,余生还可以快活些过。”
何所思最后问:“你现在还觉得,他不告诉你花锦官是半魔,是为了留着她要挟你吗?其实这两件事不告诉你的原因是一样的,他想让你快活些过。你这些年,除了觉得你与他这层道侣身份不顺意,其实真挺快活的。毕竟你手里这把剑,也是他花了许久,无数个日夜,忍着灵力刮过全身经脉、如同凌迟剧痛,一笔一划刻下古神咒文的。”
“他好不容易锻造了这把剑,所做的第一件事,却是用你的血,给它认了主。连他这个锻造者,都没有舍得在上面留下哪怕一道神念。”
“咣当——”
脆响一声。
明君剑从主人手中脱落,始终散发着的浅金色光芒彻底黯淡下去,久久没又亮起。
好剑蒙尘,明珠委地,本来是世上最为遗憾的一件事。古往今来,这种遗憾却屡屡发生,仿佛是一种命中注定。
舟行雪毁了。
他铸造的剑,此刻起,也无法再亮起了。
*
花归楼做了一大桌子菜,奢侈些的,板栗烧鸡、梅花香饼、茄鳖,乡野些的,烩云腿、红油苋菜,另做了一笼螃蟹小饺,一碟百合绿豆糕。
舟行雪病恹恹地歪在他怀里由着他喂。
太放纵果然是要付出代价的,他高估自己了。第一次还能动就勾着花归楼闹,第二次是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花归楼夹给他一只小饺,故意逗他,一贯地挑起了眉,“有没有说过天行君很娇气?”
舟行雪道,“多了去了,当年谁不知道我娇气?我十七八岁,下山游历,我师父恨不得在我身上挂上七八个储物戒,生怕我受委屈。我师……何所思生怕我别人欺负,又给我一堆防身的东西,不带上不准走。不过后来他们就不这么干了,后来我师父只会忧心忡忡地吩咐我,‘你可千万别再欺负别人了啊,千万千万别动手,就是动了手,账单也别往宗门里寄。’何所思就偷偷给我塞钱,塞灵石,叫我别告诉师父,不然又要没收了。”
虽然提到了个煞风景的人,但少年时代的皮实又欢快的舟行雪犹在眼前,花归楼还是没忍住笑。
“你笑什么?”
“笑你好玩儿,现在怎么不闹了?”
舟行雪半真半假叹了口气,“老了,闹不动了。”
“老个屁。”花归楼往他嘴里喂一口吃的,“吃你的,再过一千年,我们真成了老东西,我陪你一起欺负小的去。”
舟行雪也轻轻笑起来。
他的笑在一串敲门声中戛然而止。
门外传来略微熟悉的男人声音,“天行君在否?神都卫统领李弥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