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看灯
卌玖
舟行雪知道自己在做梦。
梦中是一片漆黑的海。
太阳高悬着，并不刺眼，呈现一种晦暗的猩红色。
红色的肉眼可见的光屑在海面上漂浮着，像是灰烬完全熄灭之前剩下的火星子，被长风扬满了海面。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梦中是没有嗅觉的，但在这样的景象之下，他幻觉嗅到了一种硝烟与火星混杂的气味。
海面有两座漆黑的尖塔，一座拔地而起，浑然一体，高及千百丈。一座层层挂着漆黑的风铃，塔尖如剑，风铃在海风中发出锐响，如同鬼哭。
舟行雪认得它们，正是外界的观琼台与无尽塔。
这是一个做过千百次的梦，从他幼年起就一直伴随着他，直到花归楼出现，这个梦才消失了一段时间。
也许是因为他的身体每况日下，这个消失已久的梦再度出现，使得他有些恍惚。
舟行雪不用想就知道接下来会出什么事。
猩红色的太阳缓缓沉入漆黑的海面，而一个巨大的雪白人形从海中缓缓升起。
对于人来说过于白的皮肤，那颜色近乎于方落下的新雪，瞳孔是浅金色，流光溢彩，从眼角开始裂出许多透着浅金色光芒的纹路。
这个巨人披着层层叠叠的白纱，这个时代的人早就不这么穿了，如今若是有人穿着这个走在大街上，恐怕会被以为是个疯子。
但舟行雪认得这样的穿法。
早在他年幼的时候开始，师父便领着他一本本学习无尽塔的典籍。这件事其实是个秘密，因为在明面上，任何人都不被允许再接触那座塔中的一切。
法术、文字、记载，以及淹没在谜一样的历史尘埃中的那个古神文明。
统统是这个时代的禁忌。
若有谁偷偷打开那扇通往历史的大门，就会被送上审判台。
师父说只有他们是个例外。
只有师父和他。
以往的“道尊”也恪守规矩，绝不会轻易触碰禁区。
他也问过师父为什么他们是个例外，当年的师父摸摸他的头，“因为你就是这一切的终结，所以你得了解。而我是终结的摆渡人，为了渡你去彼岸，我也得学。”
这话便云里雾里了。
多年来他虽然记着，但一直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无论如何，也多亏了师父教给他的这些，他才能很轻易地认出来，这是古神时代中传说中古神一族的装束。
古神的族人外表与普通人族差别不大，只是一律拥有如雪一般白皙的皮肤，以及一双浅金色流光溢彩的瞳孔。除此之外与普通人最大的差别，大概就是古神一族的血液也同他们的眼睛一样，也呈浅金色。
他们以云纱为衣——云纱，顾名思义，就是裁取天上云织作的纱衣。放在今天非惊世大能而不能为，而在那个时代，却是古神一族中的垂髫小儿也有的本事。
古神一族的族长比起他的族人们，又和凡人们多了一个区别，他是个巨人。
传说中族长弹指一挥间，就能摧毁一座高塔。
舟行雪几乎可以肯定，他从年幼时开始梦见的海中巨人，就是传说中那个巨人古神族长。
巨人从海面升起来了，盘腿坐在漆黑翻滚的海面。世界的规矩仿佛束缚不住他，正如他明明坐在水面上，却不会下沉。
巨人仰望着海平线尽头只剩下那么一点儿的猩红色太阳，浅金色的睫毛一颤一颤，刮起一阵微风，吹开了漂浮在附近的红色光屑。
大多数时候舟行雪与巨人相安无事，谁也碍不着谁。
巨人会这样一直坐在海面上，望着海平线的尽头，一直到他从梦中醒来。
舟行雪则比较自由，虽然这见鬼的梦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但好歹无病无痛。
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漫天猩红色的光屑中耍剑。
今天也一样。
巨人沉默着遥望海平线，看那轮诡异的太阳一点点落下。
一般等那轮太阳完全被海面吞噬，舟行雪就该醒了。
“你怎么还不醒过来？”
舟行雪正练着他的剑，耳边忽然传来一阵仿佛能穿透魂灵的人声。
这声音其实是模糊的，杳渺又仿佛近在眼前，形容矛盾。但除了这样的形容，竟然找不到更加贴切的描述了。
他抬起头，巨人不再看着海平线的太阳，转而回过头来看着他。
巨人打破了以往的规矩，来跟他说话了。
“你怎么还不醒过来？”巨人问他。
“问得好。”舟行雪练剑的意兴变得阑珊，“可能是累着了吧，这一次睡得长了些——我那相好的说不准又在瞎担心了。老东西，你活了那么长时间，跟我透露一下，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让我不用死。”
巨人没有答话，仅仅嗤笑一声。
他脸孔附近的光屑都被他喷出的气流猛地荡开了，像一群经了强风的孱弱萤火虫，过一会儿，气流平息，才缓缓填补空中漆黑的空隙。
舟行雪道，“别笑，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我又不是神，在所难免。”
巨人再一次发声，“所以我问你，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等我睡够了吧……”
“不是指你的身体。”巨人定定看着他，“是指你的灵魂。”
“我的神魂？”舟行雪莫名其妙。
“总之，”巨人说，“你快醒过来吧，他们都在等你。你现在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你忘记他们太长时间了……快醒过来吧，他们等你等了千万年之久了。”
这话便算得上云里雾里了。
那轮猩红色的太阳马上就要整个没入海中了。
舟行雪知道自己快要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