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也清楚,犹然不放心似的,在他即将从梦境剥离的时候,杳渺又仿佛近在咫尺的古神之声依然在催促他,“快醒过来!你得救他们!”
这声音逐渐扭曲,模糊,完全从他的梦中消失了。
取而代之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人闭上眼睛就会看见的一片黑。
这是即将清醒的征兆。
怎么总是有这样的那样人希望他救他们。
师父希望他救大荒。
巨人希望他救不知道什么鬼东西。
还有千千万万的凡人与修士等着他救。
舟行雪疲惫地想,他明明连自己都救不了。
巨人的声音不见了。
茫茫黑暗中,一个尖细的嗓音突兀地响起来,似乎带着笑意。
“舟振衣,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大荒?别磨叽了,你拖不得了。”
这一声叫他一激灵,梦完全醒了。
是他允许上官鹤年留在他身上的传讯术。
是拖不得了。
他睁开了眼,光有点儿刺人,很快一只手微微挡住他的眼睛,帮助他适应了光线。
“睡醒了?”
一只大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从床上捞了起来,出于体贴的习惯,小心地喂他喝了点儿水。
“我睡了多久了?”
“一天一夜,还早,你还能多睡会儿。”花归楼撇撇嘴,“再睡会儿天都要再黑了,还能继续睡。”
“你怎么这么大怨气?又不是我不想醒。”舟行雪调笑道,抬手搭上他的肩膀,“如果我没记错,凡人这几日是不是要过节了?”
“是啊。上元节,有的是灯。我做凡人那会儿最爱看这个,偶尔偷偷溜出家门去看,可惜没个人陪。”
“你家管的还挺严……”舟行雪蹙起眉,“那能答应咱们俩在一块吗?”
可怜天行君在外说一不二,这时居然有了些货真价实的担忧。好似他也是个凡间的小儿女,门不当户不对,就等着撺掇人私奔。
花归楼失笑,“你病糊涂了?多少年前的事了?他们都是凡人,早就不知道转世到哪里去了。”
“也是。”舟行雪看着放下了心,抱紧了他的脖子,“那今年有人陪你看灯了,你带我去看灯吧。”
花归楼一愣。
他有很多话要说。
他想说你现在这身子和凡人也差不多了,说不定还不如凡人呢,风一吹说不准就要病。
上元节春寒料峭的,又是晚上,加重病情怎么办?
可是话到嘴边,有的没的统统咽回了喉咙,剩下的只有一句,“好。”
满神京处在楚河与凭江交接,是不折不扣的水乡。
京中人赏灯,乌蓬小船渡河涉夜,由码头到水中央,消磨好些功夫煮茶温酒,由水里观鱼,隔岸见青山。
舟行雪吃着由花归楼渍的蜜渍糖橘,船头一个身外化身撑着欸乃的桨声。
这是有说头的,满神京以灯景最佳,无他,是以灯贱。竹贱,烛贱,灯也贱。家家能为灯,故家家以不能为灯为耻。
两根长竹竿搭过桥,之间横一根稍短,挂雪灯一只,灯球六只,这叫灯棚。道路四方、穷檐曲巷无处不见灯棚,大街百棚齐照,小街十棚不少。
十字街搭木棚,中悬一大灯,俗称“呆灯”,画诗或字谜,也有画乌头袒乳的佛,拈一朵不知道什么名头的花。
上元节的满神京没有夜色,姑娘们相约步行,灯火熊熊煜煜,一夜观不尽满街的灯。
过街角有斗狮子灯,生熟面孔掩在灯火下,在旁鼓吹弹唱,锣鼓声错,或有人跳大头和尚。垂髫小童手里攥着爆竹,身后是杂坐聚起来的大人,吃瓜子糖豆。
观灯的姑娘东穿西走,乔乔画画,踮脚同玩伴咬耳朵,手里捏一只青翠的促织。这也是说头,叫“钻灯棚”,文雅些,也叫“走灯桥”。
舟行雪这模样是不能一道“走灯桥”了,他靠在花归楼肩上,看着一夜长河无尽般的灯色。
他瞳色极浅,形若琉璃,这样一双眼睛很容易折射出世间种种华彩纷呈。原本不那么漂亮的事物映照在这样一双眼睛里,也要多出几分明亮的气质。
于是他看灯,花归楼看着他。
舟行雪道,“二月龙抬头,咱们一块去看舟,你会不会划?咱们拿个彩头。”
花归楼答,“好。”
“三月上巳节,满神京的酸书生曲水流觞,挺热闹的,咱们变一变,也去凑凑热闹。”
“好。”
“四月清明,我陪你插柳,祭奠祭奠老岳丈,虽然说不准已经转世成我们的小辈了,但你看咱们这门当户对,两情相悦的,媒妁之言免了,父母之命还是要走走排场的。”
花归楼被他逗笑了,“好,听你的。”
“五月端午……粽子什么馅料都包一包,要是吃不完,咱们吃一个,扔一个。”
“那也不用扔。吃剩下喂我那匹狻猊就完事了,他干别的不行,吃东西可行了。”
舟行雪嗤嗤地笑。
只是连笑声也虚弱了。
花归楼当自己没听出来,替他接着数,“还有夏至,中元,中秋,重阳……咱们都一块儿来人间凑热闹。”
“行啊,人间真好啊。”
你看这灯火熊熊煜煜,繁华如海。固然人心难测险恶,但也有千万枚真心如灯,普照长夜。
就算因此而死,那也算是一种体面的死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