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阴魂
五十一
变故是一瞬间发生的。
人群中炸响声声惊呼,方才交杂落座吃瓜子糖豆的闲人纷纷起了身,弃了矮凳蒲团四散而逃。
两根搭过桥的长竹竿刹那间罹遭无妄之灾,无火自燃。
火舌沿着之间横的一根稍短竹竿飞速蔓延,一时间满街雪灯、花灯、桐木灯挂,杂织的灯球,统统燃烧起来。
道路四方、穷檐曲巷无处不见灯棚顷刻间燃起熊熊烈火,虽是夜晚,但这仿佛天怒而临的大火将整个满神京照得煌煌如白日。
十字街中高悬的“呆灯”烧得最快,油纸飞快地湮灭,偶尔吐露黑红色的火疮。
诗画字谜统统付诸一炬,那乌头袒乳的佛手中拈的花很快化为乌有,接着连那佛本身也沦为飞灰。
在满神京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的夜空中,缭绕起一层黑红的雾气,使得这天下至繁华处的上空连空气也显得沉重了。
闷窒。
恐慌。
所有人都在逃。
又似乎无处可逃。
好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这种感觉似曾相识,熟悉得让舟行雪好像又回到了遥远的一段岁月。
好像下一刻这鲜活繁华的满神京的就会群魔乱舞,从地上、天上、四面八方,冒出许多张牙舞爪的妖魔来。
这气息他是熟悉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把这种气息深深铭记,哪怕并不愉快,但那却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动心。同时也是他人生中一道开天辟地的天堑。
这是万魔窟下,特有的阴魂与妖物成群结队出现的气息。
千年来大荒界的历史中万魔窟只被打开过两次,两次都是浩劫。
一次是无尽塔大开,“无尽六贤”之劫难,失去理智的化魔无意中打破了万魔窟下的封印,妖物与阴魂从万魔窟中逃脱,人间生灵涂炭,整个大荒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一次是两百年前,魔族举全族之力,在暗中悄然从万魔窟中释放万千阴魂,并用秘法将阴魂炼为己用。大荒依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舟行雪的师父舟书秋更是付出了性命。
山雨欲来。
乌云压城。
看来他这“道尊”着实失职。
上辈子轻易就丢了绝不能丢的性命。
这辈子明知道暗潮汹涌,却还是没能阻止暗中惊天阴谋的阴霾笼罩整个大荒。
万魔窟再一次打开了。
谁做的?什么时候做的?怎么做的?
两百年前那次尚可说无人会想到魔族会用打开万魔窟这样损人不利己的法子,防守不力也情有可原。
可两百年后,他尤其吃够了教训,甫一上任便派人在万魔窟下了重重禁制,又布下森严防卫。哪怕一只苍蝇也别想去下去万魔窟飞一圈。
为什么这一次万魔窟依然打开了?
为什么他没有察觉?
为什么他身边没有任何人察觉?
巨大的无力感顿时笼罩了舟行雪。他太低估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幕后人,也太高估了自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的时候,所有的棋子都已经就位,未来的剧本早已经写好,只等着上演。
重活一次他也没能改变什么。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一千年前尚且有天才如云投身去守卫大荒,两百年前有他的师父懂得献祭的秘术,可以献祭自己的神魂换万千被炼化的阴魂安息。
可如今的大荒,还有谁能力挽狂澜?
舟行雪感到有人将他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支起了屏障,将他与寒风与阴气隔绝开来,马上就要乘风飞去。
“……你要带我走吗?”舟行雪窝在那个坦阔的怀抱中,闷声闷气地问。
“我带你走,没事的,没事了,你也说了,这大荒跟你没有关系了,我带你走,再也不回去了……就让他们以为你死在今夜的满神京了,咱们去隐居,去所有人都找不见的地方,让我把你养胖些,咱们一起活成糟老头……”
花归楼听见舟行雪在他怀里嗤嗤地笑。
尽管这笑不合时宜。但这个人是他的珍宝,是他的全世界,为了这个人,他可以背弃全世界,甚至背弃他自己。
舟行雪闷在他怀里沙哑着说,“好。”
他还在病中,瓮声瓮气。
但花归楼听着轻飘飘的,感觉如在云端。舟行雪竟然答应他了,这么轻易就答应了他。
真的吗?他真的要放下大荒宗,放下舟书秋,放下这个人世间,和他一起去天涯海角晃荡吗?
“就当我……”
他还没来得及从轻飘飘的云端走下,舟行雪再度开口,只是这次声音不再虚弱,清澈得如同一把空山新雨后溪涧中清澈的水。
他听见这样中气十足、意气风发的舟行雪是在许多年前了,舟书秋未死,舟行雪尚且无忧无虑,他也不敢出现在他面前。
他本能地察觉了不祥。
却没能防患于未然。
胸膛前突兀地传来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刺痛,可他几乎是同时感到头脑昏沉,周围的世界极速陷入黑暗。
花归楼这是什么毒,其实也不算毒,只是一种麻醉散,特别就特别在只要在一根银针的末端涂上那么一点儿,就足够药倒一只两层楼高的异兽。
他平时连角龙都吃,这玩意儿没少用,因此再熟悉不过。可他从没想过,这种东西有一天会被用在自己身上。
在完全陷入黑暗之前,怀中人反过来接住了他,轻轻说完了他的话,“这个‘好’字,就当我欠你的,若有来生,我不再是天行君,一定还你这一诺。”
*
舟行雪将喻子芥给他的另一枚药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