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里沾上了货真价实的悲切,“师尊,你至少让我知道你究竟想怎么做,好让我能帮得上忙。”
他已经长成一个独当一面的男人了,可在舟行雪面前仍然如同稚子,言语间带上哽咽。
“你从来不告诉我,什么都不告诉我。对我好不告诉我,疼我不告诉我,偷偷给我送药不告诉我,亲手给我准备的生辰礼物却不亲手给我,生病了偷偷照看我却不让我看见你的影子。”
周野渡说:“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究竟是你不想告诉我,还是不敢告诉我?若不是喻长老那日告诉我真相,你还想瞒我多久!”
“他多嘴,我却不想同你啰嗦。我虽不是睚眦必报之徒,但也没有以德报怨这样的圣人胸襟。你害我至此,难道还指望我真能原谅你?师徒一场,我不欲取你性命,但是其他的关系……还是罢了吧。”
“周野渡,当初我就已经说过,就此别过,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师尊……”周野渡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或者他听懂了但硬是要当没听见,依然横在他面前,甚至不惜用身体挡着天鉴的剑尖,“师尊,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舟行雪深吸一口气,“我给过你机会,在我重伤初醒时,我给过你许多机会。我并没有揭穿你,捉拿你,甚至没有审问你,就是希望你能抓住机会,主动向我坦诚。”
“——但你不稀罕我给你的机会。那么多时日,你并没有选择向我坦诚,而是跑去猎什么角龙珠。怎么?嫌我没死透想下毒再来一次么?周野渡,我曾经是你师尊,你也知道我不是圣人。你还想我再给你什么机会?”
“我……”周野渡一时语塞。
他想说我并不是想再一次毒害你。其实我只是偷偷去天行殿看见你昏迷不醒的样子,那时骤然就感到了后悔。
舟行雪死了他会怎么样?他想都不敢想。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大概他会变成一个疯子。
“你与大荒负我良多,我不打算再伺候下去了。今日将重担交于你,当是圆了你不惜杀了我也要得到道尊之位的夙愿,也当是我报复了你,令你从今以后道途渺茫,纵然天赋异禀,却再无望成仙。”
他冷笑一声,“也替我告诉何所思……他要的掌门之位,我也给他了。只是希望他在其位谋其职,不要轻易被虚无缥缈的东西再次迷了眼。”
“如此,舟某便算仁至义尽了。这个大荒,我早就受够了,你们爱折腾的自己折腾去吧,恕不奉陪了。”
他说完,周野渡面前掠过一团白影,转瞬即逝,他甚至来不及看清,舟行雪已经从最高层的楼梯口跃了下去。
周野渡连忙跟上。
舟行雪一跃而下,白衣翻飞,远看如一只翱翔的白鸟,再远些,便如一只翱翔的白色蝴蝶。
周野渡自然缀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师尊。
舟行雪觉得烦人得很,却没有时间叫他闭嘴了。
好在这小子身手不及他,这些年被他看似严厉实则宠溺地养在大荒宗,娇生惯养的,实战远不如他丰富。
他早早落在了第一层,周野渡还在借着书架直接的衔接往下跳。
无尽塔内禁用法术,尽管修士体魄摔不死,但是这么高骤然落下来怎么也要眩晕好些时候,于是需要借物用以缓冲。
这种时候身手就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他打开禁制走出塔门。
四周的冷风一下子灌进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寂夜无声。
唯有风哭。
——无尽塔的哑铃没有响。
他突然顿住了。
终于发现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只要是从无尽塔里带出来的刻着术法的玉简,无论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是谁放进的,只要带出来,就会引发风铃鬼哭。
按理说就算是他师父放进去的,只要是术法,也会引发风铃鬼哭如海的“盛景”才对。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同闻声赶来的何所思等人与审判台诸位殊死一搏的准备。
可是为什么……风铃没有响?
要么是塔铃坏了。
要么是他带出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刻着献祭之术的玉简。
前者几乎绝不可能,他不由得去想,后者呢?
玉简上残留着师父的气息与灵力,还有他特有的,死后便再没有别人用过的印信。他当年是亲眼看着师父将玉简放在了最高层,这个玉简对他来说是故人旧物,他根本没有认错的可能。
也就是说,这个玉简不可能有假。
可是师父放进去的不是献祭之术,那怎么可能呢?
师父爱同他开玩笑,可是从不在这等大事上诓骗他。
师父分得清轻重,绝不会在此事上藏私,他说放了,那就一定是放了。
除非世上本就没有什么献祭之术,他才会放上一个空白的玉简。
可若是世上不存在什么献祭之术,师父又是怎么做到将那些阴魂悉数封印的呢?
不可能。
绝不可能。
他匆匆地,几乎是哆嗦着取出玉简查看。
打开重重禁制,抹去师父残余灵力时他手指一颤,但总归是把玉简缓缓打开了。
露出了第一行。
有字。
他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待他去看清那字究竟写了什么,却是深深怔住。
寒意从脚底爬上脊梁。
第一行有字,也仅仅只有这么一行字。
上面的确是师父的字迹无疑。
只是根本不是什么术法,而是写着。
“行雪,你该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