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五十六
舟行雪对自己的身世确实颇多疑问。
他不记得自己从哪儿来,父母是谁,又要到哪里去。
他被师父捡到的时候正窝在蓬莱的一株扶桑木上昏昏欲睡。
那是温热潮湿的蓬莱岛上罕见的雪天。雪地里远远地御剑而来一个长相斯文的男人,他御剑极快也极轻,只卷起了一阵微风,并没有在一片薄雪上留下痕迹。
他在一株高大的赤色扶桑木前停下了,他挥出衣袖,薄雪垂进,繁茂的枝叶间隐隐约约露出一个抱着树枝呼呼大睡的孩童。
舟行雪当年看着丁点儿大,裹着件褴褛的看不出本来模样的皮裘,放在凡人里不过四五岁模样。雪玉可爱的小团子窝在赤红色的枝丫间蜷着身子咬指头,梦里不知道见了什么好吃的,还吧唧嘴。
当年的舟书秋小心翼翼地把这小娃娃从树上摘了下来,用外袍把他裹进了怀里。树下无数的人面蛇虎视眈眈,不知为何,却没有一条敢爬上树吃了这毫无戒备的小孩子。
舟书秋叹了口气,觉得这就是缘分。他的继承人如今才这么大,这么点儿大,他怎么忍心呢?
但不忍也要忍。他的命,这孩子的命,从出生开始就不仅仅属于自己。
无论什么人,什么事,只要背上“大荒”二字,就没有什么公道悲悯可以讲了。
这些当然都是舟书秋后来告诉他的。
实际上舟行雪对他自己最年幼时的过去一无所知。
师父说他大概是被家人抛弃在了蓬莱,也许因为某种原因想要除去他,但血浓于水,没有人下得了手。于是他被家人抹去了记忆带到了蓬莱自生自灭。
没成想蓬莱的怪物不知为何并不敢伤害他,仅仅是虎视眈眈。更没成想他最终等来了舟书秋。
这些都是猜测,不知真假。
但即使是真的,舟行雪其实也并不在意。对他而言,亲生的家人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没见过,不记得,那就当没有了。没有就没有吧,他有师父就够了。
师父养他,教他,待他好,说是宠溺他也不为过。
他与师父之间有太多割舍不下的感情。无关风月,他只是舍不得。
所以师父一死,他才会是最接受不了的那个。师父不是别人,不是别的。他是他荒唐年少里唯一的家。
他曾以为风雨不动永远庇护着的家。
到头来轰然倒塌,尸骨无存。
所以他才会刻意不跟周野渡亲近,也不再跟何所思,南长云,甚至谢子况亲近。
他知道自己迟早会死在他们前面。他知道看着重要的人死去有多难过,他只希望他们到那一天能少难过些。
这办法很笨,却是他唯一能做的了。也许他在感情上实在没什么天赋,他想要做的事最终通通弄巧成拙。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
在当年,他只记得师父把他放在肩膀上,驮着他一步一步走上山。
那时他太小了,看着像只脆弱的小白猫崽子,一阵大风就能刮跑。
师父怕他受不住修士法术,于是像个凡人一样,驮着他一路步行,或者乘马车。撕裂空间只需要一瞬间,即使御剑也只需要一天。
对于修士来说再轻松不过的行程,因为舟书秋选择带着孩子做了个“凡人”,足足走了一个月。
上山九千九青石阶,舟行雪是坐在舟书秋肩膀上,两只糯米团子似的小手抓着舟书秋的发髻,一摇一晃打着瞌睡走完的。
这就是他对人世间最初的印象。
有长长的青石阶。
松风。
白云。
深冬泛着清新气味的雪。
和舟书秋。
舟书秋那时逗他玩,“给你取个名字吧。就随我姓。长得像个女娃儿似的漂亮,那就叫舟囡囡,好不好?”
舟行雪打着瞌睡也龇牙咧嘴,小胖手扒拉他的头发。
舟书秋被他也扯得龇牙咧嘴,偏偏要乐呵呵地笑,“好啦,好啦,开玩笑呢,别生气啦……给你换一个。”
薄雪掩径,苍松积白。
当年的舟书秋说:“青霜委地疑行雪,红叶成林当落花。我在雪中见你,莫如就叫你舟行雪吧。”
懵懵懂懂的舟行雪有了新名字,觉着挺好听,顺便把舟书秋随口这两句诗附带着也记住了。
其实是一首不知名诗人随口胡诌的小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