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思念
五十七
花锦官——
那女人倒没什么好想,可是她姓花。
也许他最近的确太敏感了,听见姓花的,不免就想起另一个姓花的。
花归楼。
说来矫情得很,人是他亲手推开的,现在动不动想起来的也是他。
舟行雪不着痕迹叹了口气。
他的扶桑木身体不怎么听话,一动就要响,简直无时不刻在提醒他他如今依附着一个傀儡才能行动的事实。
他怀疑这是上官鹤年这厮故意折腾出的幺蛾子,这是要逼他就范。
但他没有证据。
至少现在上官鹤年好整以暇看着他,看上去一言不发,似乎正等他给出答案。
舟行雪却知道,一旦他给出的答案不是无间渊下的魔族需要的,他这身体就可能随时报废。就算他再强,此时也是受制于人。就连他此刻在用的身体,也是出自上官鹤年之手。
他微微垂下了眼睫。
这身体相当逼真,连眼睫毛也和他原本的身体差不多,纤长浓密历历可数。
于是在满寝殿过于亮的灯烛映照下,他雪白的皮肤上投下一片深重的阴翳,看似一段悲恻留下的证据。
“想明白了没有?”上官鹤年打破他的沉默。
舟行雪大方道,“想情郎了。”
上官鹤年嗤笑,“你倒是很放得开,什么不害臊的话也大大方方说得出口。”
“那是。”舟行雪挑眉。
这一瞬间那依照他病容制作的傀儡脸庞焕发出一种意气风发的神采,有些像上官鹤年几百年前“初见”的那个少年剑客舟振衣。
又不大像。他的神色乃至灵魂里感染了另一种东西,属于另一个人的色彩。偏偏这种色彩同样熟悉,他似乎在什么人身上也见到过。
舟行雪挑眉,看上去近乎得意洋洋。“我喜欢他,他喜欢我,又不是什么见不得的事,当然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世人皆知的好。若不是形势所迫,我迟早要携着他昭告天下的。”
舟行雪也不是没有喜欢过别的什么人。
当年瞎子都看得出来舟行雪喜欢谢子况,只有谢子况自己还不如瞎子,不知道被什么风沙迷了眼。
或者他自己也是知道舟行雪这份喜欢的,只是不屑,更不珍惜,只是有恃无恐,霸占着这份“喜欢”在舟行雪的世界里横行霸道。
足足两百余年,那段冰冷契约般的道侣关系中谁也没有快乐可言。
他还记得舟行雪在上一段感情中的样子。故作冰冷,刻意疏远,最亲近的人面前都舍得板着脸,做个仿佛被冷面鬼夺了舍的“天行君”。与他这样的少年至交更是鲜少有了联系,直到舟行雪来找他做两盏魂灯。
一切都和如今这提到那“情郎”时眉眼都散发出光芒的人对不上号。
倒是和老是欠他六木楼赌债的臭屁魔主有几分不显眼的相似之处。
——魔主。
上官鹤年终于明白了,舟行雪神色里那奇异的被他人感染的神采究竟从何而来。
这一刻他像那个从不着调的“挂名魔主”花归楼。
“你是长大了,胳膊肘完全拐向外了。”上官鹤年坐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瞧着桌面,像是不耐烦了。“你也别逃避,逃不掉的,该是你要做的还是你要做的,你永远别想赖掉。”
“那我实话说了,我对无间渊没有感情。”舟行雪道,“我也不喜欢大荒,我这辈子都毁在这两个字上了。可那毕竟是我从小长到大的地方,我放不下,舍不得。”
“如今我受制于你们,估计本来也活不了多久了,没什么心思要逃走了,你们可以把我关起来,或者干脆早些送我上路。但要我去按照你们那什么巫神女的预言,尝试着把那些纯血魔族放出无间渊,想也不要想。”
“倒的确是你的作风。”
上官鹤年起身,冲他意味不明一笑,“你可以再想想,虽然时间不多,但姑且还不太着急。你是无间渊的少主人,是我们的‘自己人’。我们对自己人尚且宽容,你可以在无间渊多逛逛,然后告诉我你的答案。”
他转身慢慢踱出寝殿。
在他推开大门之前,舟行雪忽然叫住他,“你说我是你们的‘少主人’,可我为什么能大荒活动?难道我也是半魔?”
“当然不是。”上官鹤年尖细的嗓音慢腾腾响起来,要急死谁似的,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就是不肯一口气说完。舟行雪好容易才等到他慢慢挤出下一句。
“你可是正儿八经,纯得不能再纯的纯血魔族了。至于你为什么能安然无恙踏足大荒,其他纯血魔族却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这就没人知道了。大概这就是你的特殊之处吧,否则为什么预言的不是别人,而是你呢?”
这说了跟没说一样。
舟行雪知道在他这是问不出什么了,不再留他,一闭眼又躺上了床。
理论上他如今应该是不知疼痛疲倦。大概是他这割离到傀儡上的神魂只有一部分的缘故,还是受到原本身体此刻状况的影响。
于是他不仅疲倦,脏腑还隐隐作痛。但无论如何,比还在原来身体里时好受多了,至少还能动用灵力不必担心经脉破碎。
接连几日,上官鹤年这个人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次也不见他来。
舟行雪本也懒得应付他,乐得清闲,每天睡完了就在十分暴发户的黄金书架上捡本书看。大多数是魔族的风物志,人文地理,风俗人情,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实则大约无间渊这鬼地方实在没什么乐子可以开发,风俗人情少得可怜,千万年来攒下来写在纸上也只有薄薄几页。
叫他不由得想起满神京煌煌的灯市来。
光是那一个上元的风光,就能说上一天一夜不重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