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记得这男人身上的一阵特别的草木香,冷冽而透露着一种奇异的温柔。
他将他抱上一株巨大的树,抱着他坐了不知道多久。
他还记得那个男人怀里很温暖,足够暖和一个大雪中濒死的孩子。
他很虚弱,在他怀里昏昏欲睡。
男人似乎和他说了许多话,莫名其妙,他却只记住其中一段。
“我要走啦。我会慢慢忘记你,忘记一切,但不要怕,无论变成什么样,要去哪里,我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回到你身边。你要等我。”
这男人沙哑着,重复了一遍,“你一定要等等我。”
待他再睁开眼,身边没了那神秘男子的影子。
一个衣着华丽的白衣男子御剑直奔他而来,一剑驱走树下虎视眈眈仍然不愿意轻易放弃的人面蛇,而后将他从树上接了下去。
是了……这才是他们最早的“初遇”。
但只是他一个人的“初遇”。
不是花归楼的。
那个花归楼早已经历了生离死别,尸山血海。他踏着十万尸骨与亡魂只为了他能回来。
他被孤独地遗落在漫无边际的时间长河中起落不定,他渐渐忘了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唯一记得的事就是找他,不断地找到他。
他真的一次又一次地找到了他,一次又一次地救了他。
一次又一次。
一个人能欠另一个多少次救命之恩?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又能有多深厚的感情,才能支撑他忘记了世界,独独没有忘记要找到他,保护她?
为什么他能一次次忘记呢?
他怎么能一次次忘记呢?
从小到大,原来他一直断断续续地在他身边保护他。
他怎么会一无所知呢?
是啊,怎么可能呢?
舟行雪只觉得荒唐,眼前的一切都仿佛化身为荒诞,什么都是假的,扭曲的。不能信,不敢信,不可信。
他突兀地大笑起来。
扶桑木的雕刻的脸庞不会和真正的皮肤一样随着情绪变化颜色。
上官鹤年看着他,却觉得那举世无双的美貌变得比原先更惨白了——惨白,除了这个词,他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形容了。
“……你疯了?”上官鹤年不觉慌乱起来。
他只想让这个做他应做的事,解放大荒,也解放自己。可不想舟行雪真的被他逼疯。
他咽下一口唾沫,企图去搀扶舟行雪,反被一掌推开。
那坚硬如铁此刻又附着了“天下第一人神魂”的木傀儡威力无比,一掌险些拍出他一口老血。
他不敢再靠近,只得硬着头皮放柔了语调,“你冷静些……这些你迟早要接受的,不必……”
他想说“不必介怀”。
没来得及说话,舟行雪疯癫了似的笑声戛然而止。
舟行雪维持着惨笑着的神情,说:“我怎么能不介怀啊?你告诉我,上官鹤年……我用什么才能不介怀?”
属于昔日道尊的强大威压铺天盖地蔓延开来,如同一座大山压在上官鹤年背上。
上官鹤年不由得躬身驼背,尽量使身上承受的压力均匀些,免得被压碎了骨头。
尽管如此,他口鼻中还是不由自主溢出血来。
这不是全盛时期的舟行雪,他甚至还有一部分神魂锁在他原本的病体中取不出来,可已经是如此威能。
上官鹤年太迟地想起来一件事。
他们所有人都觉得舟行雪是置身于重重阴谋诡计漩涡中逃不开的那个。却忘了这个人原本是什么人——他本来就是那个“一剑霜寒十四州”的第一剑修舟行雪啊!
只要一剑,万魔尽退,可保大荒百年无虞。
他想起来得太迟了。
舟行雪不再打算给他机会。
坚硬去寒铁的扶桑木体表浮现道道淡金色的裂纹,如果南长云在,他一定能一眼认出来,这是人族化魔时的产生于神魂、具化于体表的裂纹。
只不过不同与化魔,那些即将变种的人族脸上的裂纹是黑红色,而舟行雪脸上的裂纹是浅金色。
这便需要千万年前的史前余孽来辨认了。在那个古神坐镇大荒的时代,能拥有这种变化的种族一律被统称为——“神”。
裂纹代表着“神”的成年。
这位“神”历经重重磋磨,层层苦难,终于抛弃了他六根不净的人身,真正地长大了。
上官鹤年被汹涌的气浪骤然掀翻,消瘦的身体被毫不留情地拍在了寝殿的柱子上,口中吐出一大口血来。
舟行雪奔出殿外,抬头看见无间渊下永不见天日,黑红一片的天。
他手中幻化出一把漆黑的长剑,一剑指天。
神剑之光仿佛开天辟地,照亮了整个无间渊,也惊动了整个大荒。
这昔日道尊,曾经的“天下第一美人”剑指长天,声嘶力竭地大喊,“你骗我!”
他怒极,恨极,喊哑了本来清澈如溪水的嗓音,还是要喊。
“你骗我!舟书秋!”扶桑木脸庞上溢出两行红色的水银,“三百年!你骗了我三百年!你竟然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