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难辩日月
萧阁只听闻秦都发生了一场兵变,但具体情况并不知晓,正暗自为傅弈亭捏了一把汗,却听闻西部各州渐次传来告急号角,再站到邺台之上,才发现此刻已是大军压境,望不到边的金色兵甲缓慢逼近,弥漫起滚滚尘烟,直入长江霭雾……
算算傅弈亭发兵的时日,大概正是自己吞灭川蜀之后,萧阁哪里知道那人心思,只认为他见不得自己再扩大版图。
他就这么想置我吴军于死地么……此时此刻,萧阁并不畏惧,内心反而冲涌着一种奇异的情绪,他望着江对岸那大片的金甲,脑海中浮现出傅弈亭披甲挥鞭的模样。
两年前他们共同驻兵太行山下,傅弈亭寅时六刻便晨起视察练兵,那时他们已经彼此生分,萧阁恭维他带兵勤勉,傅弈亭却似是玩笑似是认真地道,你吴地富饶丰利,能解决许多问题,我秦地没那么多优势,靠的只有铁骑!
这些兵是他的命啊……
虽然他早在骊山的时候就派兵追杀自己、虽然他曾为了宝藏害得自己陷入流沙险些丧命、虽然他在攻入云都之后立刻反扑吴军、虽然他即位以来从来没有南下过一次……
萧阁眼眸随着江雾飘袅逐渐氤氲起来,他知道他们之间终有一战,可他这一刻实在不忍……
他自幼成长环境优渥,受到良好的教育,被周围人尊敬夸赞,骊山初见之时,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纨绔倨傲、孟浪风流的少年。那时他心中充满了鄙夷与不屑,可在他们在村子里遇到汤城的时候,他看到傅弈亭眸子中的湿润……他便已经开始心疼他了,若换做是自己长在骊山,又做得能比他优异几何?
他记得在松泉斋傅弈亭看着那些画的艳羡,他说也想学画,只是自小没人教。萧阁那一刻其实在想,我愿意教你……只教你一人……
萧阁也记得东山雪帐内他对自己的依恋与不舍……他在背后抱着他的时候,他的心早已软化成一弯月湖,他已尽力想要陪他,可是……他位及天尊,早已不再需要。
情由怜起,无法终了。原来自怜惜一个人开始,爱意便开始如榛莽野原般肆意扩张。
身旁吴军将士早燃起了斗志,他们大多是与秦军共行过的,早想与之比试较量了,一个个高呼请求出征。
萧阁这才从回忆中抽回神来,他对他们的呼喊置若罔闻,只命令了一句,“严守江岸!避战不发!”随后回身下阶走到帅帐里去。
这样大规模的战役绝非小事,稍有不慎或思虑不周,就会改变整个华夏百年内的情形境遇。
萧阁才与陈广族交战过后没多久,西南局势还需安定,他也听闻秦地春日暴风骤雪频发,推迟了耕种,想来对于傅弈亭来说,这场战争的代价也过于沉重了。
萧阁从砚上提笔,他还是想为两地都争取一些缓和的机会,他下意识落笔写下“启韶”二字,又忽而愣住——这样的称呼未免太过亲密了,于是他扯下这张纸来,又改为“前夏广陵郡王萧阁,致大秦开国君皇陛下”,自觉无露心迹,这才向下书写……
傅弈亭收到此信之时,他本人已在南下的路途中。郑迁与罗刹勾结的这一场兵变前几日被彻底平叛,考虑到伊凡在罗刹国内的地位,他未处死伊凡,只将他遣送回东北边境,他自认这已是他容忍的最大限度,罗刹国天皇经此事也自认丢脸,不敢再提更多的要求,连兴安盟附近的毛子都安分连许多,北疆一时无事。
傅弈亭坐在马车上,踌躇很久才去拆这封书信,撕开火漆的时候,手指都在发抖,他几近疯狂地揣测着萧阁会对他说什么,这些日子他一直在避战,难道此信是来请和的?
他还真没想过他会请和……傅弈亭想到这里已经开始心软了,继而他又冒出一些可笑的念头:他是不是对我还有那么一丝眷恋,他若是说起我们之间的事,又该如何回复呢?
待他拆开信来看到那生疏的称谓,已是心凉了一半,再翻下去,更不禁火冒三丈——若论此文本身,堪称蹙金结绣、不易一字,足见萧阁操翰成章的文采风流,放到文试里头也绝对是一篇上乘的策论,但是他从征税说到用兵、从回疆说到蒙北,苦口婆心呕心沥血地劝服分析,主旨自然是延缓战事,但就是半个字没提他对傅弈亭的感情,甚至连句类似于挂念惦记的话都没有……
傅弈亭盛怒之下,站起来掀开马车上的香炉盖子,便把信扔了进去,眼见着那信燃了起来,又实在不忍,便不顾火焰,径自上手去里头捡,汤城骑着马在外头看见,忙跳下马钻到车厢里头拦着,“陛下,让我来!可别烧了手!”
傅弈亭却是已把那几张只剩半截的信纸抢了回来,盯着其上俊逸字迹不发一言,那火焰燎得他修长指侧一个大泡,他也似乎感受不到疼痛。
“陛下,我去问贺大人要烫伤膏!”汤城瞧着他神情恍惚的模样也觉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