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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近日,陛下心血来潮,要得空考一考小世子们的功课,国子监‘如临大敌’,一任准备事务颇多,高长行忙得抽不开身,吃睡全在国子监。杨非雪心疼不已,亲自下厨,忙活三个时辰,做了几道小菜,装入食盒,还备了小壶碧香酒,想了想,将那半瓶青梅酒也一并带上。

国子监有六学: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高长行属其下太学,学徒众多,六个学傅,他只需负责各王爷的儿子们。国子监下还有国子学,向平民开放,起先贤才之士能入者九牛一毛,后越来越多,从原先的一位学傅渐增至三位。众学傅中,高长行最闲,偶尔去国子学教上一课。陛下此次指明要考世子,最闲的高长行承了最重的担子。

临溪阁是高长行在国子监的临时住处,亦是素日行公之地,杨非来过两次,轻车熟路,将入阁时,见到一抹熟悉影子,心中存了疑惑,待要去看清时,影子不再,仿佛方才只是她的错觉,世间相像之人何其多,看错也是正常,她不再去想,拍拍食盒,踏步入阁。

高长行不在,杨非雪阻了书童通报,只道自己等着即可。

等了会儿,高长行没来,再等会儿,还未至。一盏茶过后,杨非雪起身,走到案前,拾起高长行未看完的书册,是一本游记,记载着从东土到西域的奇闻异事,故事很是有趣,只瞧了几眼,便被吸引过去。

高长行在外头一向是循规蹈矩的长安公子,言语礼数得体,从不会逾越半分,才嫁他那会儿,杨非雪也被他外表深深地欺骗,为了不让二人差距太大,私底下学了好一阵子规矩,行、坐、食、言,二十载的习性一朝全改谈何容易,险些落个邯郸学步的下场,直至她进了一次长行的文房。

按理说,高长行那样的人,文房中应全是些正经书,闲书一概不见。高长行要引她进去时,她一步一停,心中想,他若在文房待上三五个时辰,自己岂不瞪三五个时辰的眼,头上不长草才怪。高长行未看出她的抗拒,说,你可以自己拣喜欢的书看,不用顾我。

杨非雪瞪白眼,拣本啥书?四书五经还是文史传记,或是《女诫》?

高长行的文房不大不小,三个书架,两个放正经的书,一个放怪谈类的趣书,整洁清晰,一目了然。杨非雪不由自主迈向闲书那栏,有仙怪,有奇侠,有英雄红颜,有书生小姐,还有几本出自她的手,正是吴才在茶楼说的故事,她奇异地看着,矜持地站着,一动未动。

高长行抽出一本《群侠传》,翻开道:“少时,我是个不安分的,背着赵妈……和爹娘看这些书,看一本藏一本,油皮纸包着,埋在花园,封了官后,我将书挖出来,单搁一个书架,有时会去书斋捎一两本回来,不知不觉便满了。”

难怪,这些书有的年代久远,有的似未翻一页。

杨非雪道:“我爹从不会阻拦我看这些书。”指着底下三栏:“这些,我都看过,你藏的这些只是其中一本,残的看着总不尽兴,全套的才是完整故事,我那里有,可借你一观。”

“是吗?”高长行翻书的动作停了一停,未几,合上书,放回原地,笑着建议:“我那时课业重,偷买的书多而杂,且无缘一一阅览,娘子不介意,可讲与为夫听。”

旁的事,她或一窍不通,杜撰故事,却是除了说媒之外,最大强项,当即应下。从那句起,高长行三言两语勾出了她写的书目,两语三言,又将红叶馆诸人打探清楚,对她行的媒,心中亦有了考量。抛去君子的一面,高长行一向是个狡猾的,她那时便隐隐有这个意识。

渐渐地,高长行在她眼中,不再遥远得不可触及,他有孩子心性,会瞒着父母做些浑事,会看杂书,会站在一个男人立场帮她分析婚事利弊,会在不明真相的官眷调侃她管着他时,帮她解围,不让她落了面子,会半夜肚子饿,拉她去厨房‘偷’东西吃,被发现了还能面不红气不喘地说走错了路,并吩咐明日多添道什么菜,借口说长志爱吃,事实上,是她贪嘴。

他高兴时喜欢跟她打赌,总有无数难以拒绝的理由让她答应。她不是蠢人,一次两次没看明白,三次四次,仍旧稀里糊涂,五次六次后,终是懂了他的一番苦心,每次赌输,需接受惩罚,忙里抽出闲来,为他、长志、婆婆、公公、姨娘、长路、长潭中某一人做些事,事情由他定,且每次都能表现在明面上,拉回高家人一些好印象。

书翻到一半,一阵爽朗笑声顺着风吹进了杨非雪的耳朵。

“哈哈……居安,你被管得太紧,平康坊之地去不得,潇湘居总成吧,那确是个神仙般的好地儿,紫羽姑娘那朵解忧花胜过世间一切女子,那里的曲儿,保准你听了一次,还想再去,如何,晚间你我去逍遥快……”‘活’字被他硬生生地咽进肚中。

杨非雪笑容得体,弯膝裣衽行礼:“见过韩大人。”

韩露白怔怔地看房内女子,又看了看高长行,心中无数个念头闪过,似想起了极重要的事,敛容道:“居安,弟妹,我突然想起来,还有桩事没办,心里不大踏实,先告辞了”

韩露白是高长行同僚,二人情谊结于尚武堂,那一年的科试,高长行得了探花,入国子监,韩露白参武试,后入左羽林军。为人豪爽不羁,喜结好友,杨非雪于他,闻其名者居多,真容只见过一次,却也一眼认出。

他离开前,意味深长地拍拍高长行的肩:“这次算哥哥对不住你,来日请你喝酒。”

杨非雪仍旧保持着得体的笑,得体地走到食案,得体地将筷箸摆好,菜一一端出,熝鸭羹、酥骨鱼、茄干、酱梨、芋饼、糖脆梅,皆是她与长行平素爱吃的。她得体地邀夫君入座,规矩礼节一样不少。

高长行拿起半瓶青梅酒,端详半晌,笑了笑,饮了一口:“这个时辰不会有人来,娘子毋需再装样子。”

杨非雪不看他:“韩大人说潇湘居有朵解忧花……”

高长行道:“不及娘子的妙语。”

杨非雪不为所动,仍不看他:“还有神仙曲儿呢!”

高长行笑:“为夫比较喜欢听娘子的小调。”

杨非雪双眸亮了,喜滋滋地望向他:“你最喜欢哪一首?”

“摩诘的‘山居秋暝’。”

去年隆冬大雪日,二人在家无事,杨非雪蹲在房檐下,数到第两千四百七十七片雪花落地时,对高长行提议,不如烫壶酒,再烤些肉吃,顺带赏雪,也当一回文人雅士。高长行怕冷,全身裹得严实,坐在门口看她数雪花,乍听她如此说,脱口道:“再有曲,那便更好。”

他的意思是弹首曲子,谁知杨非雪说,她的家乡时兴诗词小调,当即献宝似的唱了两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他道:“娘子总能带给为夫惊喜。”

浮云亭内,杨非雪、良辰、进文进出忙碌,软榻,火盆,手炉备好,烤架支成,牛羊肉切成小块,穿成串置于搁架,火炉上烫着酒。一切就绪,杨非雪兴致未消,回身,门口没有人,良辰指了指说,姑爷在那儿。

见山院有三棵梅树,年龄比高长行还大,此刻三棵红梅也悄悄吐了蕊,绽了香,大雪之下,梅林间,高长行手中已有一株。方才,他倚在门前看众人忙碌,欲过去帮忙,忽闻到梅香,便折了步子,往东边去。

看了会儿,他伸手,触到一梅枝。

“居安!”

高长行回头,向自己奔来的女子,火红裘衣,随着她的奔跑,裘衣滚动,仿佛满树的梅花瓣纷扬而下。

他从折改为摘,摘下一朵红梅,待杨非雪至身畔,别在她发间,捻走落在她发间的雪花,她眸子清亮,问:“好看吗?”

他回道:“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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