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两桩桃花,她对进文挡桃花的本事委实怀疑,被问及时,进文道:“我们装作院内无人,便也少了这些琐事。”
他还道,才来洛阳时,学监便当了次媒人,公子拒了,言家中已有妻室,过了几日,学监复道,人家姑娘仰慕公子才学,愿为妾室。公子只得坦言,内子不喜纳妾,不敢违其意。如此,高学究惧内之事,在学院传开了,然而,仍有那么些女子,跃跃欲试,试图得到公子青睐。二人无法,选了下下之策,闭门谢客。
杨非雪嘱道:“你家公子哪日未把持住,沾了些露水情缘,你不必告诉我,只照顾好公子的身子便是。”
进文以为她是故意试探,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忙担保自己决计不会背叛少夫人,定要保护好公子,绝不让旁人染指半分。杨非雪看到良辰褶皱的面皮上挂着‘孺子可教’四字,没再说什么。
最后一日,杨非雪将高长行衣物一件件整好放好,笔墨纸砚照着高长行的喜好摆着,坐在高长行的位置,回想着他素日的神情动作,学着他看书、写字、作画。之后,托腮而呆,沉思良久。
太阳逐渐西移,藏入山头,暮色覆盖大地。
夜间,北风轻拍窗扉,室内丝毫不受打扰,暖如春夏,清净幽香。杨非雪此时正趴在案上,眼睛巴巴地随着眼前人的动作而动——
高长行用镊子夹起烧透的小炭块,放入孔雀蓝釉香炉中,用细香灰一点一点仔细填埋起来,香灰展得平整无痕,而后将镊子往前一递,杨非雪冲他嘿嘿一笑,在香灰表面戳出两个孔眼,取出薄薄的银片隔火,继而将香丸置于其上,烟霭袅袅,鼻翼生香。高长行伸手试香,片刻过后,点了点头,搁上炉盖。
高长行将镊子搁好:“夜深了,安置吧。”
杨非雪抢步到他跟前,坐得高一些,将他的头按到自己怀里,说了这些天一直憋在心底的话:“居安,我有件事要同你说。”
高长行乖乖地靠在她怀中,一动不动:“你见到石英了。”
杨非雪震惊,忍住去看他的冲动:“你,你知道?”
高长行声音十分平静:“你身上有只口笛,我识得,那是他亲手所做,我手笨,一直做不成,求了他好一阵,他不舍得给我。”
杨非雪从腰包中取出口笛,她特意拣长行不在的时候打开小包,却不想他早已发现,应当在她才回来那日,他替自己整理衣衫时看到的。她将口笛递给他:“这是石英给你的。”事实上,这是他的遗物,梁不屈要一并埋了,她瞧见口笛,鬼使神差地讨要了来。
她听到长行问:“为何第一日不说?”
她垂下眼,没说话。她晚些告诉他,是想让他多快乐几日。
过了一会儿,高长行细声问:“他……如何了?”
杨非雪声音很轻:“他走了。”
高长行声音缥缈:“我早知道的……”
“临逝前,他让我跟你说,对不起。”她的鼻子泛酸:“还有,他说,倘若有来生,他愿意下辈子,下下辈子,下几辈子,都跟你做兄弟,你做大哥,他做小弟,他一切都听你的。”
高长行笑了两声,握紧口笛,不知是对谁,回了一个字:“……好。”
之后,二人谁也没再开口,杨非雪能听到他在怀中小声啜泣,未出声安慰,也尽力忍着不哭,就这样听着……听着……手一下、一下轻拍他的肩膀。
石英逝世那天,梁不屈告诉了她事情的全貌。
梁不屈乃扬州人士,父母被诬陷,获罪入狱,株连三族。时任大理寺卿的徐中道意识到错误,调查出真相时,梁家已被抄斩,当时不满四岁的梁不屈因身体先天不足,寄养在来佛寺,逃过一劫。
真相虽明,但背后涉及甚广,官府未再继续追查,两名凶手逍遥法外,天网难捕,徐中道也是因为错判一事,又未能为梁家做什么,深深自责,引官辞咎。
梁不屈逐渐长大,忆起旧案,心有不甘,几次击鼓鸣冤,皆被驳了回来,有次被定以扰乱治安罪受了二十个板子,少年心性的他一气之下,决定雇杀手为家族讨回公道,选的杀手还未有苗头,石英主动找上门,那时江湖事还只有一个天涯一刀客,石英一不求财,而不贪名,只望他私了恩怨后,不放弃进京赶考,考上后,迎娶一位叫徐悠柔的女子,好好待她,一生只许娶她一个,若她不愿意嫁,也不要强求,护她幸福周全便好。
那是他头一次听到‘徐悠柔’这三个字,关于她的事皆出自他口。他问过石英为何待徐小姐那样好,石英说:“我也不知道,只是本能地盼着她好。”
梁不屈对男女之事本就看得很淡,娶一个倒还省事些,况兼,他当时心中最大的事便是替家人报私仇,以了心魔,再行读书之事。石英花了三月时间完成承诺,梁不屈看到仇人身死,却无想象之中的欢喜,仿佛长久以来的依托突然没了,不知读书是为何,今后当如何。
“侠以武犯忌,杀了他们,也只是逞一时之快,自己亦要承受无穷无尽的仇怨追杀,冤冤相报,难以了结。”石英对他说:“不知道做什么,便去长安吧,去刑部或大理寺,你既受了冤案之苦,莫再让旁人承受,肃本清源,才是真正的解决之道。”
梁不屈去了京师,错过那届科考,不是因为生病,而是由于那日石英被第二个天涯一刀客重伤,他是石英收的一个徒弟,拜师时就已挑明,只要哪日胜得过师父,便可替代师父身份。石英原先使的是华锋剑,不知何时起,华锋剑不在了,他问过一次,石英浮起了嘴角,道,曾偶遇一小伙,小伙武功高强、儒雅俊朗,很像他的一位故人,且小伙还是长安人,他便相赠华锋剑。
梁不屈未再往深问,之后他以落榜之躯大胆求娶徐悠柔,便是要完成石英心愿。
不知是不是从石英口中听了太多徐悠柔的事,大婚之日,洞房花烛夜,盖头揭开时,新娘于他倍感亲切,仿若前生相识。
几十个年头过去后,那时的徐悠柔,已是三个孩子的祖母,大的老成持重,两个小的性子很野,常不沾家,某日,两个小的听到茶楼说书人讲了篇江湖客的故事,兴致冲冲地讲给祖母听。
徐悠柔耐心听完,呆了呆,脑海中再次现出模糊的影子,瞧不见脸,只依稀记得声音,拍拍孙儿的手:“这位江湖客呀,我不止听过,好像还与他见过面,可是……我记不清了。”
几十载里,梁不屈从大理寺丞走到大理寺少卿,再到大理寺卿,曾经的冤假错案在他手里见了天日,还给所有无辜的人清白。身在大理寺的他,奇怪地沿袭了许多年前刑部尚书岳松大人的铁面判官之名,人送‘冷面判官’。
然而,同僚们皆知晓,梁大人的温情一面,从来只属于梁老夫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