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言离愧没了性命之忧，木悔终于有了心思怒气冲冲对上时柒：“刚才那是什么？”她手抖，心抖，说不上是为差点失去言离愧，还是时柒出现的突兀。
“你想知道？”时柒问，“回头看看不就知。”
他的视线越过自己看向身后，鼻尖便嗅到浓烈的恶臭，且仿佛错觉，头顶的太阳也忽而炙烈，炙烤着这块地方的景色都褪色变了样——心中预感强烈，木悔猛地回了头。
嗡嗡嗡嗡乱飞的蚊蝇，横七竖八列呈的尸体，以尸体为食的蛇虫鼠蚁，以及，那个睁眼怒视着自己的孩童……
曾经的记忆纷至沓来——生命，钱财，弟弟，婢女——手颤颤巍巍抚上自己的脸——面皮！
这里是——柳家镇外乱葬岗！
双手抱头，狠狠抑制想要拼命叫出口的冲动，两股战战，木悔终是忍不住跪了下去：她用尽全部力量摈弃的过去，现如今便就这般活生生血淋淋重新出现在了面前。
她分明逃离了这么些年的啊。
手塞进嘴巴，她要堵住那些曾经的惧怕与恶心，那些都已经过去了，过去了，这不是真的，不是……
这个地方革真童同样再熟悉不过，看着木悔竭力逃避的模样他回头对上时柒：“你怎会知？”
“我曾派去怨思间的人回来禀告我说，从此与师父相见，不相识。”时柒答了这样一句，“别急，一切，我便都会解惑于你们听。”
他走上前，在木悔头顶拍了一把。
恶念褪去，神思清明，木悔慢慢站起了身：“你——这儿——她……”她一时不知该从何问起。
时柒便主动道：“我乃沉魇之主。”
“什么！”反应极大抬头看他，木悔满脸不可置信，“你便是沉魇教主？！”
时柒：“是。故而我不让你去动言濯，故而我借你之手将杨子安阳与宏珂诺彻底推入地狱，故而你今日得知，你一心谋求之儿子，现如今归了个你无论如何都无法撼动的门派，他之瘴目，于你而言，从此以后便就只是妄想。”
“你——”不可置信，不可能，“你是如何得知？”自己计划那般严密，哪怕是言离愧都不可能全盘得知，这个从未谋面之诡医弟子又从何得知？
“自然是经过一番彻骨的痛楚才明白过来。”时柒道，“你不是好奇我这种力量？便是从你之身上，激发出来的。”
“……你想要如何？”现如今计划败露，少不得又得重新谋划。
“你便不用再痴心妄想，”时柒打破她的美梦，“我今日出现在这儿，带你们来了这个地方，为的，就是让你们填了身后那个坑。世人皆道落叶归根，若是死在这儿，也算是你们死得其所？”他疑问了一句，然后大约是自己也觉得这话不好理解，便自顾自笑了笑。
冷若冰霜的一副容貌，猛然间绽放了笑容，便就犹如冰层炸裂，露出底下清澈浮动的活水。
从他脸上看不出一点儿的戏弄，木悔知道，他所言皆为真：“我自问从不曾伤害你。”人之将死，总是要挣扎一番的。
“可是你伤害了言濯。”时柒道，“难道你竟是不知，我与言濯是何关系吗？”
“……”无言了一阵，“我也从不曾对他造成实质的伤害。”到底还是辩解。
时柒便笑了：“现今说这些并无重要。重要的是，你要伤了他，我便伤了你；你要他万劫不复众人背叛，我便助他人人崇敬高升云端；你要他伤心欲绝一蹶不振，我便让他日日欢颜再无苦难；你要他之瘴目全你野心，我便给他机会看清你之面目。画舞山之行是我故意，言离愧之困是我之局，唐楼之难是我之意！你们要你们的儿子众叛亲离再无生活的信心，我便要我之爱人积极向上永远为前！你所有想要施展在他身上的我尽数还之你身，用尽所有力量，头脑，计划，也不过为看一个你们夫妻，悔不当初！”
“……”大张着嘴，木悔从不曾想到自己的一切都是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更想不到这时柒竟是对他们如此怨恨，“哪怕你全为言濯，可我们到底他之父母，你便就不怕他终会得知恨你？”
“故而才会有画舞山一行，故而才会有现如今这种种的事情。我要让他对你们厌弃，失望，继而不愿承认，最后弃如敝履，这是你们的报应，经叠三世！”说完，重重出了口气，时柒闭了闭目，他问，声音比方才更加冷硬，“便还有不明的吗？”
咽咽口水，仿佛有来自四面八方的死气侵占了一身，木悔第一次觉着害怕：“我想见见言濯。”
“不必！”话落，一股神秘的力量便拉扯着木悔进了乱葬坑。她甚至不曾发出一句的呼喊。
言离愧目眦欲裂，拖着伤重的身体便就要爬将过去施救。时柒冷眼看着，最后眼睁睁看着他自己投了坑——从始至终，他一句言濯都不曾提，不曾问。
“你也要杀我吗？”轮也是轮到了自己，革真童便这样问了一句。
时柒答：“谌宏死了。我想你该知道。”
革真童忽而就笑了：“我甚至完全不明你为何如此做，可是这份狠心，我很欣赏。”
时柒：“我知道，这便是你这么些年一直培养木悔，希望她能拥有的。只是到底无心插柳，你若是最先把我当做可造之材培养，也不至于有了如今的场面。”
革真童也深以为意：“我便问你，你杀我，是因着我乃木悔之兄？”
“是，”时柒回，“更有一点，你乃我不共戴天之仇人！”他往后招了招手，那一直以来便都是黑衣黑面之女子往前一步，动手掀了自己的面罩，露出底下一副，革真童永不可忘的容颜。
“你——”这个时候才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害怕，革真童惊怒的目光自女子那张脸上扫过，再落到时柒脸上，“你是——”话未说完，舌头便不翼而飞。他上下牙磕的太猛，惊然发现口中的不对时便感觉有一滑软之物顺着喉咙溜进了食道。
一时间震惊莫状，竟是直冲时柒而去。时柒抬手，乱葬坑里蛇虫鼠蚁扑簌簌极速而来，不一会儿就绊住了革真童的脚步，然后蜿蜒爬了他一身，再然后齐心合力拖着他进了乱葬坑。那里边是何种境况，便就不用再看了。
时柒转身抬脚。
“教主……”那女子叫了她一声，又忍不住唤了他另一个称呼：“小柒。”
脚步回转，时柒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应了一声：“娘亲。”
何莞莫眼泪流的更是凶猛。
时柒冲她安抚笑笑：“娘亲，孩儿不孝。我爱言濯，我为言濯，这一生，我无能顾之你跟爹爹。”
视线模糊，何莞莫说不出一句话来。
“娘亲可还记得我曾给你之书信？”时柒说，“我欠之你们，会竭力偿还，只是我人，无法敬孝膝下。娘亲，替我跟爹爹说声抱歉，时柒不孝。”说完再不停留，转身两瞬间便没了踪影。
何莞莫站在原地看他消失，到底情难自抑，哭倒了身形。不知何时变换的场景，有人将她拥入怀。
“没事了，没事了。”那人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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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言濯约定嶽夜见，离了乱葬坑，时柒便一直都在往那儿赶。
他们缘起之地，羁绊牵生之处——为画枫。
绿水青山，灼灼红枫，那里曾是时柒最为痛恨与无能为力的地方，此刻却也是他迫不及待想要到达的地方。
跌跌撞撞沉沉浮浮过去三世，他却总是记得，当日他孤注一掷带着言濯跳湖，然而一睁眼却惊觉重来了一世的心情——劫后余生，怕是就只有这样一个词可以形容了吧。
他怕极了言濯。
这样的心情怕是没人会相信，也没人会理解。那是一种经由亏欠而深刻而成的心情，怕错过他，怕待他不够好，怕再一次留有遗憾，怕不能顾之周全。第三世自遇见他的那一刻，这样的心情便就一直存在，所以几乎是迫不及待成立了沉魇，按捺不住又不得不逼着自己一步一步，慢慢地施行计划，只为证明，他挂在嘴上口口声声了两世的“护你周全”不是一句说辞。
上一世到了最后他的生死还是刺激了他，既然他有能力再次重来一回，那么同样因着不曾谋划而导致的失败他便不允许再有，这一世步步为营，一步一个坑，心思深沉到泥潭去又如何？到底没有再面对他的痛苦而无能为力。
未雨绸缪，在他尚不知一切的时候铲除一切隐患，让所有人心目中根深蒂固的，他邪教的身份彻底被颠覆，犹如诉诸木悔的那样，这一世，他便要让言濯登上神巅，接受万人敬拜推崇。提起“言濯”这个名字再不是不屑与一言难尽，而是赞赏有加再暗叹一句“惭愧”。曾经那些他受过的委屈，偏见，不满与指责，这一世他时柒要通通换成荣耀，夸赞，仰望跟不如。
而现如今，这样的心思也确实达到了。
时柒很开心，发自内心的开心。言濯用了三世爱了他一个人，他也就只能用三世，兑现一个“护你周全”的承诺。且满心骄傲。
一一杀死曾经的敌人他并不悔，因为只有他们死，自己跟言濯才能彻底过上宁静的生活。至于木悔言离愧死了言濯是否会觉着他心狠手辣从而离开他？看看自己的手，冰层在眸子上再结一层，便就是他痛恨，他也不会离开就是。此番用尽全力，只求一个相伴在侧。
时柒如此打算。现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他也终于松了口气，那些煎熬的，后怕的已经都被他抛在了脑后，便就不必再为其所累了。如此想来，便只觉天高云阔，通体轻盈。
温婆迎了上来：“公子，教主在画枫。”嶽夜教众归了倾陆，但也有自愿留在这儿的，比如温婆，同褐然一起守着这个地方，期望有朝一日重新崛起。不过那些，都已经同时柒再无关系了。
“嗯。”他应一声，径直往画枫行去。
温婆在后头再跟了一句：“教主于画枫底下正在跳舞。”
跳舞。时柒没在意，便就跳舞就跳吧。然而一瞬息后他猛然心跳如鼓——跳舞！！？
他倏然拔足狂奔。
心头似是装了个弹簧，在如鼓心跳的压缩下反弹而来更为严重的跳动，来来往往无休无止，只快要从时柒的嗓子眼跳出来。
水声入耳，转过拐角。奔流向下的水幕，红烈似火的画枫之前，言濯在跳舞。
手上一束枝叶繁茂的红枫枝，红艳的颜色像是染了他的颜，应是跳了有一会儿，鬓发散乱薄汗微蒸，眼中含了万千笑意，配合着嘴角那抹弧度更是让人心跳急缓。红，极致的，惑人的，扎眼的红衣；红，热烈的，强烈的，欢烈的红枫，两厢交融。他脚下铿锵，如同凌驾于万千兵士之前；他眉梢轻松，眨眼间宛如踏碎万片星河。每一招，是戏；每一顾，是情；每一回，是媚。
——度过彷徨，熬过困境，跨过牢笼，那一只崇尚蓝天的蓝凛蝶，终是与目标比肩，寻着了自己的升华。
时柒不知何时落了泪。
等到那只蓝凛蝶飞走余下言濯，他禁不住往前一步：
“言濯。”
一身红衣的人面对他，眉目含情。
再一步：“言濯？”
盈盈笑开，看着他的那双眸子里，银河横呈。
再一步停在他跟前：“言濯！”
手上的红枫枝递给他，言濯笑：“献给你，我的公子。”
眼泪一瞬间涌出眼眶，猛地就伸手拥住他，时柒喊：“言濯！！”
柔柔笑开，手指上抚盖住人的发，言濯亲亲人耳廓，语带喟叹：“我终于，等到你了。时柒，我爱你。”
“嗯嗯嗯，”一叠声儿点头，“我也爱你，可爱可爱可爱可爱了。”他迫不及待陈情，话落却是满脸的泪水。
终究，这个人还是比自己更用情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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