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皇后的命令,下面的人也好动手,七手八脚地将公主捆在床上,因怕公主咬舌,就连嘴都用棉布勒上了。
薛婴刚要走,就听牢房的角落里荣庆道:“皇后。”
他回身道:“驸马。”
荣庆道:“皇后,能否摒推左右。”
于薛婴而言,荣庆真的是个完全不值得注意的存在。
如果说明德是做了一场虚无缥缈的梦,他又何尝不是呢?
在成婚到谋反,他中间有无数次机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可他没有。谋反的事情不可能全都避过他,他却没有任何行动,大抵是觉得——他这般无条件的默默支持和保守秘密能换来公主的另眼看待。
薛婴漠然点头道:“都退下。”
荣庆道:“他昨晚死之前提到过皇后和庄妃的名讳。”
他仿佛回到了昨晚,铁链声抖成了一片,公主化身为恶鬼,张开自从被俘就再也没有涂过口脂的嘴,一口银牙下发出了“咔咔”的骨头碎裂声。
尹彦的双手双脚都被束住,身体剧烈的扭动着,仿佛濒死的鱼。
最后尹彦终于没了反抗的声息,公主也倒退了几步,瘫坐在地上,看了看几乎被尹彦咬掉一半的手掌,昏了过去。
就是在那时,荣庆听到了尹彦仿佛漏了风的风箱发出来的声音。
“薛婴……苏平疆……为师不甘心……”
“苏平疆……你得不到……薛婴……哈哈哈……哈……”
“为师在地底下……等你……”
薛婴双眸逐渐冰冷了起来,他转身离开了天牢。
这场起事,数月之间,便被消弭于无形。
皇上在朝堂上将这一切筹谋布局说了出来,与此同时下明旨昭告天下,去除苏家的污名,封苏炼为定国侯,封苏定海为忠威大元帅,就连家里的女眷也封了诰命。
按照皇上的说法,蜀州作为最大的交战之地,损失惨重,苏平疆还要在蜀州善后。
等事了之后,她会以贵妃礼迎回苏平疆。
若是只有这个,薛婴难免会怀疑——善后这种事并不需要宫妃滞留在外来完成。
但他转过来又想苏平疆难得出宫,而今大局已定,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在外面晃一晃也挺好的。
最关键的是,这几日苏平疆一直有信到。
是通过鸽子传过来的。
那是苏平疆的笔记,薛婴不会看错,笔锋圆浑中暗藏锋芒,絮絮叨叨讲了很多守城时候的事,还跟他诉苦,守城如何辛苦,他派给他的亲兵没了多少人,又唠里唠叨地替那些亲兵们要抚恤。
所以他没有任何怀疑。
可是……尹彦为何说“在地下等你”,审讯时他见过自己,所以他在等的,是谁?
薛婴紧咬着牙齿,可却忍不住害怕得颤抖起来,一时间他不知道应该是去等在皇上下朝的路上,亦或是去永畅宫等来自苏平疆的消息。
就连片刻的光阴对他来说都是煎熬,又怕过去,又怕不来。
元宝见他不对劲儿,急忙拿出了披风来裹在他身上,道:“这大夏天的主子怎么抖成这样,别是染了病吧?就说主子不该总去天牢那种阴森森的地方,那起子人太不知道好歹,主子这一阵都忙成什么样了,虚得厉害,偏偏有什么事儿都来找。”
薛婴抓着元宝的手,道:“去永畅宫。”
元宝:“得嘞。”
他习惯了,主子这些天见天儿往永畅宫跑,他就再蠢笨也能看出来眉眼高低不是?
主子虽然也骂苏油那个狗东西,可是那个态度、语气,就跟骂自己是一样的,雷声大,没雨点,照顾着呢。
元宝酸溜溜地想:也是难为主子了,这下苏庄妃立了不世大功,主子可不得连永畅宫的奴才都让三分嘛。
他扶着薛婴进了永畅宫,还没等他喊“皇后驾到”,薛婴便甩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向主殿奔去,就连刚出来的苏油都吓了一跳,急忙跪下道:“叩见皇后,奴才正要去给皇后报信呢。”
薛婴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把按住了苏油道:“什么信?”
苏油感觉皇后的手劲极大,整个身子的重量似乎都压在他肩膀上了,原本就瘦削的爪子——呃不,尊贵的手——死死地抠着,他疼得直咧嘴,一抬头,看到皇后低着头,脸上全是冷汗,眼睛都红了,嘴唇也打颤。
他吓了一跳,道:“皇后,您是不是哪里不适?”要有病可赶紧治啊,别来永畅宫碰瓷啊!
薛婴额角的青筋都迸出来了,道:“什么信?”
苏油一哆嗦:“小的没拆开,皇后不是说由您拆吗……您这么按着奴才,奴才动不了了。”
元宝这会从后面赶上来,将薛婴扶起,苏油才恭恭敬敬地将刚从鸽子脚上解下来的纸筒呈上去。
薛婴手指抖动得厉害,弄了良久也没有展开——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勉力地深呼吸着,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或许是尹彦那老匹夫故弄玄虚罢了。
这张纸卷终于在他指间展开。
“师兄,书桌下的暗柜里,有东西给你。”
苏油正抻脖子瞅着呢,不提防对上了薛婴的目光,他瑟缩道:“‘师兄’是谁啊,没听主子说过。”
薛婴道:“去拿。”
“哎。”苏油往里走了两步,回头看着元宝挤眼睛。
元宝:???
苏油急的,这人怎么蠢成这样!
“皇后您进殿歇一会儿吧,小的看您疲惫得很。”
元宝这才明白过来,搀着薛婴道:“主子,外面晒,进殿吧?啊?”
过了一会儿,苏油便从侧殿那边走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个玉匣,这匣子他有点眼熟,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看过,呈上去道:“皇后,是这个。”
他摆到了皇后旁边的茶几上,规规矩矩地站着。
薛婴认出来这是那晚他装了药膏随同天山润玉膏“赏赐”过来的匣子,伸出手打开盒盖。
眼睛便如同粘在了里面一样。
里面是一块免死金牌。
而免死金牌下面是一封信。
薛婴立刻意识到,这是苏平疆出宫之前那晚留下的。
他隐隐感到喉中一阵腥甜,勉力咽了下去,拿出了那封信。
“师兄:见字如晤。
你这么聪明,肯定猜到了,没错啦,我明天打算出宫,已经跟皇上请过命了。
然后我会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宫内,但我想师兄能明白我的意思。
有师兄在,我的筹谋大概有五成把握,另外的五成,只能看运气,我不知道老师会不会直接杀了我,也不知道不杀我会不会许我以重任。
如果中途出了什么连我都没法应对的、很突然的意外,这封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天日。
所以,师兄如果看到了这封信,肯定已经是尘埃落定的时候了。
要么我输了,要么我赢了。
但不管怎么样,你肯定也能猜到,我回不来了。
我进宫没有后悔过,因为总算因为混进来了才保全了师兄。
但我想师兄进宫肯定后悔过。
现在我不在了,师兄一个人在宫里可怎么办呢。
别人都当你是皇上最宠爱的人,我都差点被骗了……可后来才知道,你过得也很苦。
现在我又有点后悔了。
一直苦说不定也能适应,可尝过了蜜糖的滋味以后,还怎么苦下去?
(啊,不好意思啊,师弟我脸皮厚一点,自比为蜜糖了。)
如果大局平定了,皇上会越来越不需要依仗你了。
你也永远不会有孩子。皇上很信任你,说不定会将未来的皇嗣接着交给你管教——可那样你真的太苦了。
师兄啊,离开皇宫吧。
皇上人挺好的,你拿着这块免死金牌,求她放你出宫吧。假死什么的,应该可以吧。
你老占着皇后的坑不那啥,对其他宫妃也不公平啊。
我从四空山下山以后去过很多地方,师兄也可以去走走。
大梁的江山很美。”
薛婴胸腹之中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仿佛有什么按捺不住地涌了上来。
一大口血毫无征兆地从他口中喷了出去,他整个人软软地滑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