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前尘旧梦
苏平疆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乘着骏马,手执长枪,身侧、身后簇拥着无数兵将,在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夜里杀到了京城前。
其实那并不难。
而今皇帝荒淫无道,民不聊生,吏治早已败坏得不成样子,但凡还有一颗忠心的文武臣子杀的杀、贬的贬、囚的囚,还有人就无声无息地不见了。
早已没什么人愿意守护这破败的朝廷了。
而苏家父子三人为大梁打过无数的仗,一路势如破竹,打到哪里都有众多百姓自发而来,加入军队。
大雨中,隐约能见到地平线那端黑暗且模糊的轮廓,如同一只腐朽的、上了年纪的怪兽,别说爪牙,就连虱子都不愿寄生其上——那是京城。
有消息说,就连朝廷里那一批陷害忠良、曲意媚上的谄媚官吏们都见势不好、收拾家产逃离了京城。
苏平疆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大雨浇不熄身后将士们胸中的熊熊火焰,他们开始自发地喊起了口号。
“杀昏君!平疆土!”
“杀进宫去!”
“给天下一个交代!”
看着他们热切的目光,听着他们有力的呐喊,苏平疆朦胧中却觉得他似乎并不是因为这种大义才起兵造反、杀进京城的。
但群情激愤,他也没必要阻拦,荒淫无道的昏君人人得而诛之,他就是为此才起义的。
他挥了挥手,道:“向京城行进。”
天色刚刚露出一线天光的时候,军队被拦阻住了。
那是几个神色慌乱的男子,他们身上的绸缎华服早已因为大雨而湿透了,头发也披散下来,不得不说,若非骨架一看便是男子,说是寅夜来投奔的艳鬼都有人信。
苏平疆听着身后将士们的窃窃私语,不外乎“比娘儿们都标致”这类的话,他心里一哂,这帮糙汉何时见过这般貌美的男子,那人才是……
于是他在梦里又怔忡了——那人是谁?他想不起来,却知道他很重要很重要。
他皱着眉头问这群美男子有什么事,大概因为他神态威严,大概因为他身上的铁甲和手中的长枪浸润着雨水发出冰冷的寒光,那群美男子哆哆嗦嗦词不达意,但苏平疆还是听懂了,他们是后宫的男妃,是想来立功的。
后头的将士们嗡嗡了起来,新兵老兵都很生气——皇上荒淫无道,不就是因为有这些妖里妖气的男妃!苏元帅合该用长枪将他们串一串。
苏平疆俯视着他们,道:“如何立功?”
他们便仿佛见到了人生中最大的希望,七嘴八舌地讲述起来。
裕兴帝想要卷着金银细软逃离宫殿,被他们发现,便捆了起来,想要献给苏平疆。
苏平疆半信半疑地策马跟着他们,来到一棵树下,那里委顿着一名女子,头颅低垂,看不清模样,苏平疆下了马,用长枪的另一端挑起女子的下颌,不想她却一下子歪倒在旁边,倒地的姿势古怪而僵硬。
苏平疆看着她口鼻处捂着的绸布,瞬时间明白了,这女子已经死了。
那几个男子发出无措的惊惶尖叫,向他跪下解释着,他们没有想要弑君,只是怕她喊叫才这样。
苏平疆没兴趣听他们乱喊,他蹲下去,摘掉绸布,露出了他熟悉又陌生的一张脸。
这是裕兴帝没错。
苏平疆皱眉,内心一股厌恶油然而生。
他想起他刚去东海剿灭了倭患,裕兴帝在御花园大宴群臣,为他庆功,觥筹交错之间,他忽然觉得心浮气躁、浑身燥热,便临时告便走到一处池塘边上吹风,不一会儿他鼻尖嗅到了一阵香风,裕兴帝正在不远处打量着他,道:“宫宴正酣,苏爱卿为何逃席。”
他急忙下跪道:“臣有些不适,辜负圣上为臣操办的这场庆功宴了。”
裕兴帝走了过来,弯腰将他扶起,手却在他手臂上摩挲,眯着眼睛道:“既是不适,可在含光榭中小憩片刻。苏爱卿,随朕来——”
她声音绵软亲切,可目光里却带着一股邪恶与毁灭的快意,苏平疆出了一身冷汗,往后退了一步,道:“臣……”
他突然想起了关于这位荒诞女帝的种种不堪传闻,虽然心中厌恶,可身体却控制不住地起了某种冲动,他视线逐渐模糊,呼吸也粗重起来,就在那时,突然传来重物落水的声音,然后便有人高喊着“有人落水了”,顿时很多人奔了过来,皇上不得不暂时松开了手,苏平疆腿将将一软,便有人挤过来,将他拖着往后,道:“走。”
他身躯高大,又是习武之人,颇为健壮,想必是很沉重的,不然也不会听到那人在扶着他时沉重的喘息声。
直到进了一个阴凉的山石洞里,他才被放了下来。
石壁的凉意让他有片刻的清醒,眼前是一位面如冠玉、俊秀无俦的男子,他正展颜而笑,还有一丝促狭:“苏将军差点做了皇上的入幕之宾,不会怪在下坏了将军的好事吧?”
大雨又下了起来,苏平疆猛然回过神,无论如何,他也很难将眼前这张苍白、脆弱、无助的死人面孔同当年满目淫光的裕兴帝联系起来。
同时,他又觉得这张脸和他记忆中某张少女的脸重叠在了一起,心中难过得很。
苏平疆一阵恍惚,又想到了那个将他从裕兴帝的圈套中弄出来的男子。
后来他才知道以一己之力撑着朝廷这摇摇欲坠的架子的右相薛婴,那么年轻,那么瘦弱,又那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