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秋风秋雨,石阶上旧苔苍苍,两个人打着伞,一前一后走着,停在罗汉堂的翘角下。
左右的人都在避雨,前殿到罗汉堂的空地上一个人也没有,头顶雨水唰唰冲洗砖瓦,雨中檐角的铜铃阵阵激荡,晶莹白花飞溅,石砖上荡起圈圈镂痕。
崔竹两只手腕搭在膝盖上,看着几步外石灯里的佛像,似乎是在细细研究,半晌才侧过脸:“去见过你哥哥了?”
宁瑞臣只绑了辫子,穿的是简单的僧袍,胸前垂了一串佛珠,坐在檐下出着神,不知道是在听雨声,还是在听铜铃声。
跳珠碎玉落在脚前,临山的庙宇亮着湿淋淋的光,远山弥绕起了雾。
“看什么呢?”崔竹忍不住叫他。
他这才回过神:“啊。”
一只麻雀扑着翅斜斜冲进来,崔竹歪头,若有所思抬起袖子,给那鸟遮了雨:“既见了,几时下山?”
又是一阵沉寂,宁瑞臣望着雨幕,他发现自己心如止水,竟然也可以和崔竹这样的人谈心:“大约……不回了。”
“怎么?”崔竹没怎么对这句话上心,看着袖底避雨的麻雀玩心大起,把那麻雀捏起来,藏在袖里耐心地揉,“不说别的,你们现在,也该聚一聚。能有个人依傍,总比漂泊无依好。”
宁瑞臣转过头,直视着他,张了张口,还是作罢了:“见过了,也没什么的。”
崔竹笑道:“你们向来不是最好的?现在南京平安无事了,理当回去了,干什么整天窝在这山野小庙里头,要情趣没情趣,要乐子没乐子——”
见识过崔竹的口无遮拦,宁瑞臣只迟钝地眨了眨眼:“庙虽小,也大概是……须弥纳芥子,芥子纳须弥。”
崔竹察觉出古怪了,放在以往,宁瑞臣指定要生气,可是……崔竹张手放了麻雀,稍稍歪向宁瑞臣这边,把他上上下下看了一看。
“你……”崔竹面容微微扭曲一瞬,袖底那只麻雀也趁机飞去了几尺外的经幢上。
天闷出一线青蓝,雨淅淅沥沥的,渐小了,不远的殿宇里香火袅袅,笃笃木鱼声敲得人心静。
崔竹想说点什么,沉吟稍许,拐弯抹角地说:“难怪从前从说你有佛缘、有佛缘,你爹还打了把锁,要把你锁在尘世里。”
宁瑞臣的长命锁尚未取下,隔着一层外袍,沉甸甸坠在胸前。听闻这荒唐的话,他微微皱眉:“什么锁不锁的,不过是家里长辈爱护,在佛前供养受香了才拿来,‘锁在尘世’这样的话是哪里杜撰来的?我从没听过。”
“你那时,才多大点?”崔竹笑了,斜斜睨着他,那老成的语气,仿佛他们已认识多年了,“北京城,丰城胡同,还记不记得?”
小时候去探亲,些许住过几天,宁瑞臣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了。
他微微撩起眼睑:“什么?”
崔竹笑吟吟吐出一句:“我家还在时,你去玩过的。二爷当时还小,几岁吧,过两年我爹便死了,我受了刑,死里逃生一步步走到今天。”
“那锁,也不是杜撰来的故事,大人们都这么说的,以前我要看,你还不给……”崔竹稍稍伸开脚,鞋尖已经微微潮湿了,“要是我爹没死,我现在和你兴许是一样的。”
现在他们有同样的遭遇了,想到这个,宁瑞臣的脸有些僵硬:“什么意思?”
“兴许,我也是个没用处的少爷。”崔竹眯着眼,脸上露出一种让人看不懂的神情,似乎想透过宁瑞臣看到点什么,没错的,崔竹也看到了他夭折的少爷生涯,到了宁瑞臣这个年纪,他应该也是这般,混混沌沌不懂人情世故,昏沉地一步踏进歌舞场,不管男女,一定要爱上一个什么人,离经叛道的,偷偷摸摸的,再经历一番造化,自有一个缘法,管他结果如何了呢。
烟雨霏霏,细细的白雾从山间漂浮到了屋脊。良久,宁瑞臣忽然向后扭着胳膊,叮叮当当的,从颈项后捞出了一个金圈子,“咔嗒”一下拨动了哪里,把上面挂的长命锁解下来。
黄金打的锁身,密密地写着梵文小字,上有祥云莲花,正面两只佛手托“长命百岁”四个字。宁瑞臣无数次地想解开它,也许得经个隆重的仪式吧,作为他长大的一个凭证。但是今天,这把锁就这么轻易的解下来了。
崔竹愣神,困惑地皱起眉。
宁瑞臣想了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感慨的话,只慢慢地把锁交到崔竹手里,不容置喙地把他的手指向里折起来。
“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