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很慢,一种长久不出声,嗓子受损后特有的暗哑声,汉语说得很勉强,但是很真诚。
这群站在雪中聆听教诲的年轻人这才松了口气,万一这位气势磅礴的大叔跟梁海深一样直接开口拒绝,可真就难办了。
屋子里很暖和,中间的暖炉上蒸咕咕嘟嘟煮着奶茶,正是童瞳在屋外就闻到的香味。
乌仁其又端过来一盆肉,对他们说:“饿了可以烤肉吃,自己动手。”
没人敢动,都看向塔图尔,塔图尔维持着很恭敬的神情,问道:“乌仁其大叔,这是什么肉?”
“鹿肉。”乌仁其也坐在炉子边,抽烟,面前放着一只铁皮壶,倒出来的不像奶茶,倒像是酒,他眼皮耷拉着,想了想又补充道:“是我养的鹿,前几天走丢了,我找到它时已经受了伤,活不了,只能杀了它。”
大雪天负重前行,大家的能量都消耗得很快,沈沉和阮飞率先动手,拿刀把肉割成小块,放在暖炉铁架子上烤,乌仁其直接把粗盐替他们抹上,不用抹油,不一会烤肉特有的焦香味就冒了出来,鹿油泛出表皮滋滋作响。
沈沉喝完奶茶,对着乌仁其的铁皮壶眼神放光,乌仁其看他一眼,直接给他倒上一杯,提醒道:“很烈,别勉强。”
沈沉骨子里的豪性瞬间被这话激了出来:“没事儿,我喝过各种奇奇怪怪的酒,酒量一般,但就喜欢尝试没见过的。”
乌仁其对这番豪言壮语毫无表情,眼神仍旧冷冷的,“少逼逼,多做事”的潜台词就挂在脸上,童瞳看着沈沉,他端起铁皮杯直接闷了一大口,酒入口的一瞬间沈沉脸色刷地变了,童瞳脱口而出:“没事吧?不行别硬撑。”
那口酒终究还是被沈沉吞了下去,只是脸色变得非常精彩,他双手握拳,整张脸皱起来整个人僵在原地木了好久,然后突然像回魂了一样蹭地跳起来,大口吸气大口呼气,其他人看得目瞪口呆。
突然,从出现就一直犀利又漠然的猎人乌仁其突然爆发一阵大笑,他把沈沉按回了木凳上,给他倒上一杯奶茶,又割下一片烤肉,招呼道:“喝了我的酒没当场发疯的,你是头一个。”
……这酒?童瞳凑近乌仁其的酒壶闻了闻,一股极其辛辣呛鼻的味道直冲脑门,不要说喝了,光端着酒壶就让他快晕倒,阮飞蓝林和秦豆豆也凑近闻了闻,每个人都对沈沉发自真心地赞叹:“英雄!”
沈沉嘿嘿地笑着,酒劲儿窜上来,他已经晕了,但努力维持的仅剩的理智让他趁热打铁,对乌仁其大着舌头说道:“大大大叔,咱咱们讲好了,得,让让我们拍,我,我们要拍,拍你唱扎,扎恩,扎恩达勒……格!”
听到最后几个字,乌仁其的大笑突然就停了,空气骤然又安静,乌仁其眼睛睥睨着,看不清表情如何,过来半晌,低沉暗哑的声音响起,他说:“部落没有了,猎人没有了,扎恩达勒格也没有了。”
童瞳仿佛听到空气在寸寸凝结,屋里暖意融融,但感觉比下雪的院子还冷,再也没有那些曾唱过民族历史、唱过森林、唱过山河的长调了吗?心里突然很堵,乌仁其说:“远来的客人,让你们失望了。”
这可真是……乌仁其说完这些就自顾自忙去了,去院子里打理鹿园,童瞳问塔图尔:“大叔说的是真的吗?再也没有扎恩达勒格了?”塔图尔说:“大叔很伤心,他过去的生活再也回不来了,扎恩达勒格……是他的心结。”
沈沉看着在院子里冒雪忙碌的乌仁其,对他喊:“大叔,我们就是来跟你一起过日子,你做啥我们拍啥,你去哪我们也去哪,行不?”
乌仁其头也没回,他拽着一只要往外跑的驯鹿把它按回圈里:“拍吧,反正什么都没有了,拍吧。”
第60章 神祗
摄制组在猎人小屋扎下了营,乌仁其在后院还有个杂物间,堆了干柴和兽皮,五个人把地面清理了下,扎上两顶帐篷,吸取上次的经验教训,这次的帐篷挑的户外专业级,可以在雪地里过夜,狂风也吹不倒的那种,秦豆豆面临要么跟阮飞蓝林挤一个帐篷,要么跟沈沉和童瞳挤一块的两难困境,他挠挠头,深深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奈和多余,老板就算了吧,面对沈沉明晃晃的眼刀子,还是蓝林的白眼比较能接受。
如同上一次拍梁海深一样,他们贴身拍起了乌仁其,森林里的猎人生活极其单调枯燥,劈柴、养鹿,不下雪的时候会去森林边缘最近的一个猎民点换点食物,用肉和酒换老奶奶做的大列巴,还有盐和其他必备的生活物资,有时候会在猎民点待上好几天,不干别的,就跟他们喝酒。
乌仁其的铁皮酒壶总能倒出酒,辛辣的酒味融进了他的骨血,皮肤,每一个毛孔,不管有没有喝酒,那味道都经久不散。
猎民点只有十几户,大都是中老年人,都是乌仁其曾经的族人,禁猎以后他们都搬到了森林边缘,有更多的人去了城镇生活,像他们这样还苦苦守着以前的生活方式的,就只剩这么多了。
乌仁其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会说民族母语,沈沉和童瞳听不懂,但人的情绪和表情不会骗人,他们过得平静,但不快乐。
唯有酒,只有在喝了酒以后,他们才会大声地抒发自己,一群饱经风霜的大叔围坐在篝火旁,烈酒浇透了他们的心,不知道怎么回事,乌仁其突然和他们起了冲突,听不懂在争执什么,乌仁其冲进其中一间帐篷,拖出一堆东西扔到他们脚下,大声似乎在斥责什么,而其他人都垂着头闷声不语。
阮飞的镜头跟过去,童瞳和沈沉在取景器里看到,扔在地上的是几杆猎枪。
在乌仁其的木屋里所有人也都见过他的猎枪,锃光油亮,乌仁其没事就会拿一块皮子擦拭它,虽然很久没用过,但见过的人都相信它锋利如初。
但现在躺在地上的猎枪,锈迹斑驳,被遗忘,被遗弃,封印在时光的尘埃中。
乌仁其的神情不能用生气来形容,那是愤怒,悲伤,还有心底的一丝理解和无奈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有一个一直沉默的大叔也上来情绪,站起来对乌仁其大声说了一长串,童瞳着急地抓着塔图尔让他翻译,塔图尔断断续续地说:“他们的话我听得也不是很明白,大意就是这个大叔说乌仁其该从回忆中醒过来,部落早就没有了,大家都该朝前看,生活要继续。”
那位大叔越说情绪越激动,捡起地上的猎枪直接丢进了火堆中,塔图尔说:“他说没用了的东西就应该被烧掉。”
阮飞的镜头一直紧跟着乌仁其,他的神情在变,猎枪被扔进火堆中后,他从悲愤激动到难以置信,到渐渐平静,眼神一寸寸冷了下来,他拿起酒壶,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大步走了。
阮飞赶紧跟了上去,蓝林还留在原地拍其他人的反应,落寞的不被理解的英雄独自远去,唯一的,最后的同伴也没有了。
当晚乌仁其回家后直接闭了门,摄制组回到后院“营地”短暂开了个会,目前已经来了半个月,拍了大量的生活素材,大概能拼凑出一个远去的部落文化的主题,但是距离真正想拍的长调史诗扎恩达勒格还有十万八千里,要怎么办?
有一个可以快速实现的办法,但没有人提,如果乌仁其不唱了,可以设置剧情让其他愿意配合的人来摆拍,但这些都是边角料,也假得让人一眼看穿,做纪录片的人不会这么去做,但现在面临的内容问题又严峻地摆在眼前,无解。
几个人讨论到深夜也没好的解决办法,最后决定让沈沉和童瞳明天去跟乌仁其做一次深度沟通。
第二天一大早,摄制组的人睡下还没几个小时,杂物间“营地”就有人砰砰敲门,秦豆豆揉着眼睛打开门一看,竟然是乌仁其,他看起来很不一般,衣服穿得又厚又结实,那把每天都被他反复擦拭的猎枪也背在了身后,沙哑却浑厚的声音对众人说:“我要去打猎,会离开一个星期左右,你们自便,有事情就去找塔图尔。”
童瞳睡得浅,敲门声第一下他就醒了,此时听到这话,他外套也顾不得穿,直接从帐篷里奔出来说:“乌仁其大叔,不是已经不能打猎了吗?你要去哪里?”
乌仁其眼神幽暗坚定,他说:“几十年的习惯,祖辈的传统,哪能说不要就不要,森林就是我的家,我要回家。”
所有人都起来了,沈沉让阮飞蓝林秦豆豆赶紧收拾东西,他对乌仁其说:“大叔我们也跟你一起去,你去哪我们去哪!”
乌仁其看他一眼:“森林里很危险,不是闹着玩的。”他抖了抖背上的枪杆子:“我有这个,你们有什么?”
几个人面面相觑,但是……沈沉绝不退缩:“我们去!我们可以保护自己。”
木屋里所有的干粮,还有没吃完的肉都带上了,天气晴了好些天,木屋周围的雪化了一些,但往森林深处走,雪仍然没过小腿。
即便是以往可以打猎的时代,这种季节也不会有人进山,乌仁其这一趟所谓的“打猎”透着怪异,童瞳和沈沉并排走着,他说:“我估计是昨晚上猎民点那几个大叔刺激到他了,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也不得不放弃,但他偏不,森林和猎枪是他心里的光,他要守护这道光。”
沈沉点头:“打猎是他的心瘾,有些人会一辈子坚持一种行为模式,以前打猎是为生活,但现在已经是他的信仰。”
“所以你猜他会不会真的去打什么?”童瞳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沈沉笑了笑,却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