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秀对长卿的想法表示完全不可理喻,认为有良心和道德的记者披露社会黑暗保护同事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把动机牵扯到男女私情上十分下作。
两人不欢而散。
报馆暂时关停了,受文氏弟子这一名声所累,明秀在别的报社也不容易找到工作。
还不够,当然不。
虽一时断了联系,宋长卿的心思却还放在明秀身上。
秋桐约他到上次那家小馆宵夜,整顿饭只见他心不在焉,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殷切垂问,才知长卿正为一件事作难。
隐于乡间的顾屺怀从旧友口中辗转得知,自己造成了锦绣和宋长卿之间的误会,深感不安。于是他往同孚商行挂了通电话,主动约见,告知自己手中留有罢工混战当天照片的底片。
这件事,尚无第三人知晓。
长卿为挽回罢工冲突给商行造成的声誉损失,也想给受伤致残的工人讨回公道,第一反应是要用这些照片充当证据,通过租界法律打击黑帮势力。
秋桐愣了片刻,分析道:“这事虽然危险,却也不是毫无胜算。总是邪不胜正,又犹豫什么呢?”
她说得理所当然,长卿却感到一丝紧张。
“照片里……有一个人。”
“什么人?你……认识?”
那些底片,首当其冲的面孔就是董思学。他在混乱中杀死同门兄弟,是自相残杀,人人得而诛之。这事一旦披露,警方的态度还在其次,整个帮会都不会放过他。
他是明秀虽无血缘却胜似一母同胞的弟弟,这层关系,连顾屺怀也不知情。
秋桐明白了,长卿在投鼠忌器。明秀毕竟是他最大的牵挂,唯一不想伤害的人。
“你会去找她商量吗?她肯定不会同意。而且,这么一来,顾先生也不能置身事外,定要再回《新报》支持大局。”
长卿避开顾屺怀不谈,“我没把握,但无论如何也不能瞒着她私自去做这个决定。”
她不甘,“万一宋伯伯知道了……”
长卿心头一沉。宋文廷若知晓,定不会善罢甘休。在他的立场上,挽回同孚的声誉比什么都重要,更何况他对明秀本就成见颇深,更谈不上避忌和体谅。
想见一个人,怎么都能找到理由。
他们都想不到的是,明秀并没犹豫太久,就给出了答复。她决定在报纸上披露此事,条件是请长卿帮忙提前做好安排,让思学走水路避祸,从此隐姓埋名远离上海。
“你真的决定了?思学怎么说,你有把握说服他?”
明秀愁眉深锁,仍严峻地凝视前方。疲乏的太阳没顶沉落,空余满目青灰。
“船到桥头,没得选。思学本性良善,混迹黑帮不过一时糊涂,并不是生来为非作歹之辈。”她十分坚定地说服自己:“只有这样,才能把他从歧路上拉回来。”
明秀决定先斩后奏,把报道先刊登出去,思学没了退路,唯一能做的选择只剩悬崖勒马。若提前相劝,走漏了风声,必将节外生枝。
一切都有可能,也都尚无着落。
纸笔的手指沉滞僵涩,她只觉这是有生以来写得最艰难的一篇新闻稿。
落笔轻了,笔尖不下水,重重一划,纸页却透裂。
墨汁瓶见了底,明秀起身去拿瓶新的,却见秋桐沏了杯热茶放在桌上,说:“上个月小吴辞职,不是缺这就是缺那,打字机坏了好几日都没报修。”
明秀有些意外,道了谢,说:“墨水也找不出了么?陈姐那儿应该还有,我先用着,明儿再买新的吧。”
秋桐却似有意攀谈,并不肯走,望着她道:“我曾在唐史里读过一个故事。玄宗还是太子的时候,遭到权势熏天的太平公主忌惮,活得战战兢兢,稍有不慎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明秀知道她有话说,一言不发地继续听。
“后来,宫人杨氏怀了太子的孩子。太子若此时绵延子嗣,必将累及妻儿,无奈只得亲自去煎落胎药。他煎了三碗,每次都不小心把药罐打翻。直到最后一次,终于放弃了,只说这是天意。那个孩子后来得以平安降生……”
明秀摇摇头,打断她说:“那个孩子后来就是玄宗之后的肃宗。这故事并不新鲜,但不是所有的‘人之常情’都能恰巧换来皆大欢喜的结果。玄宗是个心软的慈父,晚年却因为不能约束自己的情感,给国家带来巨大的灾难。”
“明小姐真是谋虑深远,对手足的爱护亦情真意切……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我也不便枉做小人,但愿令弟能理解这一片苦心。”
明秀写完文稿,已是夜半更深。整天水米未进,却毫无胃口。只觉口干舌燥,浑身也燥热起来,顺手取过那杯冷茶喝了个干净。
当她自伏案中醒来,睁开眼蓦地天旋地转,险些栽倒在地。暗房门口围着一堆人,窃窃议论,嗡嗡的嘈杂吵得她头疼欲裂。或许是夜间着了凉,明秀怎么也想不到,秋桐端来的那杯茶水里大有乾坤。
暗房的底片全部曝光过度被毁,一张也不剩,明显是有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