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长卿接到消息匆匆赶来,却被秋桐拦在报馆门外,怎么也不肯放他进去;“这不是见面的时候!横竖东西已经毁了,死无对证,你现在露面也于事无补,却让明秀如何自处呢?她这么做或许一时冲动,也是人之常情……思学毕竟是她弟弟。”
长卿的心收紧,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和明秀之间,何以演变至此。
“她若改变主意,只需和我商量便是,难道我会勉强吗?”他冷静下来想想,道:“不,我不信她会这么做,此事一定另有隐情。若真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出入报社毁掉如此重要的东西,那说明她也会有危险……难道是洪春帮的人?”
秋桐避开他灼灼的眼神,仿佛为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抱歉。
“相处这段日子,明秀的为人大家都看在眼里,我也相信她不愿做这样的事。可这篇报道的去留,已经不是她一个人能决定。昨儿傍晚下班时,她还跟我说起,实在于心不忍。可临时撤稿谈何容易,上哪里去找吸引人的新头条?这倒还在其次,顾先生的态度她向来是很在乎的……总之,明秀也很为难吧,换了谁都不好受。”
三言两语,就把底片被毁全嫁祸在明秀头上,话里话外暗指她不过假装大义灭亲,实则为了袒护思学而刻意制造机会毁灭证据。
报馆流言蜚语漫天,只顾屺怀坚持认定明秀的清白也难以压服口声。明秀百口莫辩,这盆脏水泼得太狠,却连源头也无迹可寻。事发当晚,只有她一人通宵留在报社。这篇报道搁浅,于公违背了报人的职业道德,于私也是善恶不分良心沦丧。
眼看挽回声誉无望,同孚商行又猝不及防陷入更大的危机。宋文廷顿足不已,只道常年打雁,却被大雁啄了眼。长卿更是应付得分身乏术,暂且也顾不上儿女私情。如此反倒令明秀以为他的信任如此脆弱,简直不堪一击,还抵不上夏秋桐这个外人的几句挑拨,满心失望。
这一切风云突变,离不了吕道涵处心积虑的谋划。
他不是那种吃了暗亏就能忍气吞声咽下的性子。和军方的交易告吹,货运专线也被同孚商行把持,更别提整个大方公司信用因此严重受损。吕道涵怒不可遏,决定进行最终计划。
商海浮沉,有人一夜暴富,有人倾家荡产。宋文廷在股市一向游刃有余,却不曾想此次阴沟里栽了大跟头。原因说来可笑,在下达交易指令时,竟有人将“做多”误传达成“做空”。
股市接连高涨,同孚商行的亏损也不断增加,等发现时,已拖成了高达数十万的账目空缺。
宋文廷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再也没力气发火。没有表情的面孔,冷静颓然。对着垂手立于窗下的唐管事,悲哀地问:“为什么?”
“是我的过失。”
“我不是在问你为什么会犯下这么愚蠢的错误。而是在问,为什么是你?老唐……”
唐管事揪然,神态苍凉,仍咬牙道:“是我。”
他担下一切的过失,任由处置,唯独没有解释。此中或也有难以言喻的隐衷,没可能诉诸天日。
“都说诚实可贵,可笑的是,真话总在我想听谎话的时候出现……”
宋文廷别过铁青的脸,提高了声音:“你走吧!”
唐管事深鞠一躬,无声退出。
门外久候的杜康年,绕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终于松口气,又若无其事擦肩而过。
不知几时开始下雨,外面雷声隆隆,震得人心颤神摇。唐管事动了动嘴,也说不出什么。
一个多月前。
人的心最复杂,有时候连自己也很难分辨清楚,更遑论忖度旁人。
茶馆一隅,唐管事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杜康年,说:“唐某人年事已高,最怕去揣摩别人的心思。杜主任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杜康年笑笑,“唐兄还是这么快人快语,活得比我要率性自在得多,令人堪羡呐!”
虚与委蛇数轮,终于也要切入正题。杜康年给两人添上茶,半晌才字斟句酌吐露来意。
他要他,背叛宋文廷。
唐管事又惊又怒,愤然拍桌而起:“董事长待你向来不薄,如今竟有脸干出这种勾当,简直是狗尾巴草上的露水,经不起摇摆!到底是谁派你来……”
“哎哎,先坐下。”杜康年倒气定神闲,不慌不忙地打断道:“有话且慢说,动不动就拍桌子瞪眼,失了体面。我只想和你做个交易,连听听筹码是什么都抽不出空?”
唐管事气鼓鼓瞪他,“我没兴趣!你今日的话,我回去便一字不漏转告董事长,休想抵赖!”
杜康年不以为意,慢悠悠续道:“董事长常挂在嘴边的教训:话别说太满,事勿要做绝。就算唐兄,难道不为我那小侄子多想想么?眼下世道可不太平。同孚商行姓宋,说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小侄儿是可是唐家的希望,你别为难我,我就不去为难他,也不至令唐兄家宅不安。”
唐管事的嘴唇不经意抖了一下:“你几时……投靠了吕家?”
这般有恃无恐,身后的靠山不言自明。杜康年定是被对头大方公司收买,安插进同孚的暗鬼。
杜康年但笑不语,不承认,也不否认,但凭他猜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