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秋桐效忠党国,孙歧人便动用军方力量为她彻查当年始末,巨细无遗全在其中。引军阀屠戮宁府满门的关键人物,就是明秀的生父明旺堂。真相从未有一刻离她如此接近,却离少年的姐妹情谊很远。
再没什么可怀疑,夏秋桐就是宁馨。铁盒沉重地合上,大约以后再也不会被开启了。
雪亮车灯在黑暗里撕出一片惨白的光。
鸡鹅巷窄而曲,汽车不好通过,只能放慢速度。
车里坐着醉意昏沉的宋文廷,同行的除了夫人陆氏,还有一名保镖,外加司机黄锦才,共四人。
为将同孚商行的缺口补上,宋文廷此番设宴款待上海各大银行经理,商谈借款事宜,进展尚算顺利。
即便喝醉了酒,宋文廷仍保留着军旅生涯时养成的习惯。他的睡眠十分短暂,无论何时总能隐约察觉到来自暗处的注视。
当他警惕地张开眼,立即发现车后有人跟踪。
借着尾灯的光仔细分辨,尾随的是一辆道奇VAN,却挂着杭州警察局的试车牌照。跟在宋家的车后面,距离不过两三百米。司机也觉蹊跷,后面的车既不亮灯也不掀喇叭,即使让道也不赶超。加油门也好踩刹车也罢,始终灵活地保持着一致速度,如同影子幽灵。
冷月在浓云后窥伺着,处处透着神秘奇诡。
陆氏惶惑不安:“万一是巧合呢?恰赶上同路……”
转念又觉这个理由连自己也说服不了,咬牙下定决心:“老爷,你下车吧!”
宋文廷酒意顿时醒透。
不待他反对,陆氏急促地安排:“来者不善,也不晓得那些人什么来头。只要你能先脱身,不管对方什么目的都还有商量余地,想必不至于为难我一个妇道人家。”
前头再拐两道弯,是翁家埠大闸口。再过四华里,便离沪杭公路不远。翁家埠屋舍杂乱,地形相对复杂,
宋文廷拉住她的手,掌心全是冷汗:“你跟我一起走!”
黄锦才也劝道:“夫人跟老爷一起下车吧,带上阿振,我自会想法子把他们甩掉。”
陆氏却坚决不肯:“不行,车里若只剩一个司机,他们定会掉头去追。我不能走,得把这些人引开,你才能抓紧脱身。再说……我也跑不快,跟着你只会拖累!”
保镖阿振十分忠心,掏出腰间的驳壳枪:“老爷抄小路先走,目标自然是越小越好,我留在车上保护夫人。”
“我用不着保护,阿振你随老爷一道下车……”
没时间了。
黄锦才一言不发,熄灭了车灯加速往弄堂里钻,几分钟后踩了急停,把车泊在大闸口桥墩下。
宋文廷当机立断,对阿振嘱咐道:“务必护住夫人周全!”
弄堂像蛛丝错综盘结,他已辨不清方向,脚下却分秒不停。踉踉跄跄见路就钻,很坚决。
不祥的预感似黑云罩顶,不信已是走到穷途了。心跳得太厉害,嗓子眼干疼,开始疑神疑鬼。耳畔响起极轻微的脚步声,又或许是衣物的窸窣。
猛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白日的喧嚣堆砌了夜来的幽寂。天地间一只迷路的黑猫,瘦骨嶙峋,半根杂毛也没有,在角落瞪着他,忽地蹬腿急奔,转瞬不见了踪影。
云被风吹散,洒下一片银灰。照在蜿蜒的围墙瓦面上,仿佛无数慵懒的蛇在盘踞冬眠。
他再回过头打算继续奔逃,却见黑洞洞的枪口抵住脑袋。
枪响了。
宋文廷脑子前所未有地清明,浑身有种奇异的轻快。不用再悬心,惴惴不安地猜测、怀疑、被看不见摸不着的恐惧折磨……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不仅知道,也一点点地觉出来。那是血从身体里流泻带来的失重,让四肢不受控制地惊跳、抽搐。
他认出了那个开枪的女人,在惊愕中微微张大嘴巴。
可为什么会是她?
她要让他死个明白。
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怎能教仇人死得如此痛快轻易。
秋桐把第一枪打在左腿,宋文廷本能地匍匐在地,往前缓慢地爬。
她踩在石板路拖出的血迹上,是钻出地狱的恶鬼,赤足踏上烈焰索取冤屈报偿。
“这一枪,以报我父。”
第二枪打在右腿,他下半身无法动弹,似有千斤重。一双胳膊勉力撑持着,还在爬。
“这一枪,以报我母。”
夜阑人静,更柝声听来犹如遥远莫测的催魂鼓。
“你……到底是谁?”
“镇江宁家,满门七十四口,你猜我是其中的谁?”
啊多年前的漏网之鱼。
宋文廷梗着脖子,眼神凄惶而迷惑。他的回忆变得杂乱无章,浑身非常地冷,伸出颤抖是手指紧紧抠入石板缝隙。以为抓住任何东西,能让僵冷的身体变得暖和。
秋桐切齿冷笑:“宋文廷,你这辈子究竟造了多少孽,自己可记得请?”
他是否能全盘回想起来,已经不重要。
她冷静而残酷地,一枪接一枪折磨,都打在不致命的地方。不让他翻身,不让他打滚,只想眼睁睁看他在痛苦中挣扎没顶。
宋文廷倒也硬气,自始至终没吭一声,也不曾求饶。
最后一枪,从后背打入,准确地穿过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