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私宴,设在贝锦玉房中。
撩开的纱帐挂在金钩上,一派烟笼雾锁的朦胧。
邱五爷半卧在榻,抽一管鸦片。贝锦玉半跪在床边,给他捶肩捏背,伺候得十分周到。小九抱着琵琶坐在一隅,咿呀弹唱,根本没人看她一眼。
不多时,一个大丫环捧着茶盘入内。还没走近,邱五爷半闭着眼道:“小九儿端过来吧。”
小九无奈,只得放下琵琶,接过那茶盘朝床边走去。她的一双天足,穿了最柔软精致的绣鞋,踩在地面不发出任何声响。猫儿一般,蹑手蹑足地靠近。
她弯腰放下茶盏,他的目光则牢牢粘在她的脚上,沿着修长笔直的腿往上移,最后停在脸庞。雪白尖芽的下巴,眼帘低垂。
邱五爷呷一口茶,斜睨着眼问:“新来的?瞧着和其他姑娘儿不大一样。”
贝锦玉说:“几年前娘姨在乡下买来的大脚丫头,长成这么个丑模样,个子又高,还害我花了好大一笔银子钱!也不知道啥时候能赚回来,眼看是白折了。”
邱五爷又问:“多大了?”
贝锦玉待要答,转念一琢磨,拿扇子拍打小九的后臀:“五爷问你呢,哑巴啦?自己回话。”
邱五爷的眼睛始终紧盯着她,小九抿了抿发干的唇,低声道:“十七了。”
“哪里有十七的样子?!”话还未落,胳膊已挨了贝锦玉一记掐:“十五就说十五,咱们这儿不作兴算虚岁。重说!平时的笑模样哪儿去啦,再哭丧个脸把客人搅得没了兴致,赔我钱!”
小九肩膀轻轻颤抖着,勉力挽起嘴角,“回邱五爷,我今年十五。”
邱五爷满意了,“长得福相,挺喜庆的模样。”
贝锦玉叹了口气,边捏肩膀边诉起苦来:“她爹娘是一对不中用的,闺女生了重病没钱治,眼看要撂在医馆里等死。我也是一时好心,否则哪会买下这么个丑丫头?年岁大了,要多难管教就有多难管教!有心提拔她当个小倌人,偏生一双大脚,连那些南京土佬客都瞧不上!要不是看她一手琵琶学得还行……唉,以后一年比一年大了,娘姨做不成,琵琶也没法弹,终究不晓得怎么了局。”
小九羞恼得不行,仍只得静静站在一侧,连气都不敢喘。贝锦玉不发话,她是不能擅自离开的。
直到邱五爷说了句:“行啦,别训起来没完,倒吓着小姑娘。叫她下去吧,咱们说几句贴心话。”
贝锦玉顺水推舟瞟了眼小九,厉声让她别杵在跟前碍眼。
小九如蒙大赦,转身快步离开。刚掩上房门,便听见里面贝锦玉惊叫一声:“那怎么行!这样的粗胚子,没得坏了看官的兴致!海上名花各样,哪个不比她强?传扬出去,倒让人嫌咱们书寓不够高雅品味!”
她不敢偷听,暗暗祷告这晦涩私语跟自己无关。越想越心慌,一扭身子飞快地跑下楼。刚跨过黑洞洞的门廊,迎面撞上一个颀长的青年。
手里的托盘落在地上,瓷盏哐啷砸得粉碎,听在耳里也盖不过咚咚如擂鼓的心跳声。
青年西装笔挺,见有个黑咕隆咚的影儿扑出来,当即灵巧地闪身。无奈门廊太窄,还是被洒出的茶水泼湿了前襟。他纳闷地望着她苍白惊恐的脸,未及发问,便见这莽撞冒失的丫环头也不回跑掉了。
提心吊胆过了数日,该来的终究躲不掉。富春楼的姑娘,早晚有这么一天。
邱五爷有意收了小九,给出三百块光洋的身价。
贝锦玉一开始并不同意,奇货可居起来。一来二去地又足足添了一百,才松口答允。她本意是把人照旧留在富春楼,跟挂牌的姑娘们一样单独拨给一间房,添一个丫环俩娘姨伺候。等哪天邱五爷腻味了丢开手去,还能接别的客。谁知邱五爷却说,自己不适应上海的气候,不日将迁居天津,到时便要把小九一同带走。
态度是说一不二的强硬,赎身价加到六百,已经顶天了。贝锦玉舍不得放掉这口肥肉,寻思过了这村没这店,万一真砸手里了更不划算,遂痛快应允。
从那天起,小九再也不用端茶送水,也不必躲在屏风后头弹词唱曲。她成了一个有娘姨和丫环伺候的“小姐”。她的房间虽没有其他姑娘的宽敞,布置得也很精致用心。窗帘是上等的天鹅绒,胭脂水粉自不消说是挑最好的,竟还有水晶流苏吊灯和西洋座钟,连马桶都熏过香。
小九恍恍惚惚,六神不宁。又想起小时候在家的辰光,那会子她是宁府唯一的大小姐,老爷的掌上明珠,吃穿用度不比富春楼最当红的姑娘差。可是给老太监买了去当个玩物……不不不,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忍辱负重数年,在富春楼活得小心翼翼,只盼悄无声息平静度日,结果竟变成这样。
贝锦玉见她不情不愿的模样,戳着脑门子教训:“哭丧着脸干什么,邱五爷最喜欢看你笑,平日里不是很会笑么?再不用做使唤丫头,是好事一桩,铺床叠被倒马桶都有旁人干了,还有什么不满足!”
不料小九突然直挺挺跪下去,一言不发开始咚咚磕起头来,两个娘姨吓了一跳,连忙去搀:“小姐哎!可不能这么作践脸面,脑袋磕破了可怎么好!”
小九眉间擦破了块皮,红印子底下渗出血来,仰头看着贝锦玉:“我不愿意跟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