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早不宜迟,宪兵队是什么地方你也知道,拖久了怕是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再说,几套旧衣服说明不了什么,他们没有确凿证据。”
“日本人会和你讲证据讲道理吗?万一你……”
她眼圈红了,什么也说不出来。总不能眼睁睁不顾那十一条人命的死活。心里有两种感觉强烈地争持不下,左右都是为难,只竭力克制着。
长卿坐到明秀身边,偎在她肩头上,疲倦地说:“事情还没糟到不可转圜的地步,否则我也不可能还好端端地待在这儿,他们早就来抓人了。我答应你,会尽量保护自己,不会有事的。”
明秀心里乱得厉害,闷声往里让了让,扶他躺下。
“几天没合眼了,累就睡吧。”
长卿的脸贴着枕头就再也不想睁开眼,伸手拉她过来:“你也陪我躺会儿。”
明秀侧身躺下,抬眼望着他,心中五味陈杂。
天太热了,躺下不动也要出一身汗。风扇又不能整宿开着,怕吹出热伤风来。她拾起蒲扇给他扇风,一下一下慢慢地摇。见他在困倦中仍旧眉头紧拧,忍不住说:“我跟你一起去,缓急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不行。”他想也没想就拒绝。
“我不进去,就在外面等你出来。大马路又不是你家的,你管不着。”话说得气鼓鼓,一只手仍悬在他上方打着扇,未有一刻停歇。
长卿没力气再跟她争,闭着眼喃喃地说:“也行吧,那明天咱们早点起来。我想一起去拍张结婚照,虽然还没来得及登记,照片总要有一张……我答应过你的。临去之前把这件事办了,也少一桩遗憾……”
明秀被他说得心惊肉跳,背上粘腻的汗一阵阵地渗透了纱衫。拿扇子轻拍他胳膊一记:“又口没遮拦!瞎说什么呢,他们要不肯放人,咱们就再想别的法子,你一定要给我毫发无伤的回来!”
是担心他,也是安慰自己。身畔的鼻息渐渐匀停,他已沉寂下来睡着了。她摸摸他的额头,温度正常。借着窗帘缝隙透出的光,描摹心爱之人的轮廓。修长的眉,鼻梁挺直,凌乱的刘海散落在额边,还是初见时的模样。
长卿嘴里含糊地唤了声秀秀,翻个身继续沉睡。明秀累透了,还是舍不得睡,生怕看一眼就少一眼。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分分合合小打小闹的日子反倒是幸福的。
枪战、冤狱、罢工……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真是万水千山的波折。他学会了体谅,用积极的方式去争取变革,她也学会了迁就和退让。
局势越来越凶险,国家和个人命运前路未卜,何以家为?他们肩上都扛着必须承担的责任。战争面前,儿女情长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唯一庆幸的是,他们始终彼此相爱。也许等战争结束,一切都能重新开始。像他说过的那样,找一个远离上海的地方平静度日,子孙满堂。白发苍苍的时候,可以笑着和后辈细数这些回忆。
明秀想着想着,倚在他身边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天刚蒙蒙亮,醒来脖子后头全是汗。长卿已经洗过澡,新换一件白衬衫,也刮了胡子,脸上有一股清冷的牙膏气味。明秀洗漱过后,换上一件半新的月白竹布旗袍,两人挽着手出门去。
他们下了电车沿着丰和路一直走,沿街竟找不到一家营业的照相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半开半掩的“永昌相馆”。照相是个舶来品,“盖映像之道,始创于外洋”,当时很多照相馆的照片卡纸上都印有“西法映相”字样,也是招徕顾客的一种手段。世道大乱以后,抵制洋货的运动隔三差五就要闹一场,许多照相馆受到波及,不得不关门歇业。
背景是彩绘的,一张软软的布帘子垂下来,画上假山假石,亭台楼阁。高脚几上摆一盆长春花,枝条软软地垂下来。
按当时流行的结婚照拍法,明秀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腿上,长卿站在她身侧。照相的拿着镁光灯,把脑袋从黑布罩里伸出来指挥:“先生您再靠过来点,对,往右边站站。”
“砰”地白光一闪,画面凝固。
长卿问拍照的:“照片什么时候能取?”
“很快,五、六天就行。先生急着要啊?”
“倒不着急,你把颜色涂仔细些。”
明秀望他一眼,稍觉安心。他不着急,是因为彼此还有很长远的以后。
“是是是。”照相的兴奋地接过钞票,边点数边说:“先生您放心好咧,保管满意!”哈着腰,非常热切地搭话:“结婚照嘛,一辈子一回的大事,哪能糊弄。”
忽闻一阵嘈杂,紧接着是刺耳的玻璃碎裂声。
三人都怔住。
“糟啦!”照相的一拍大腿,最先反应过来:“一定是橱里那张东洋舞女的照片又被砸了!你俩赶紧从后门走吧,跟他们有理说不清!快快快!”
愤怒的呐喊从前边传来:“抵制日货!不做亡国奴!打倒狗汉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