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凉亭前的空地上,立了几根木桩,布店的伙计被一一绑在上面。
夜越深,血液里蠢蠢欲动的暴戾越难以遏制。
芳子完全懒得搭理长卿,怒目切齿地“审讯”这些嫌犯。
十一个被捕的伙计,如今只剩八人,还有三个熬不住酷刑一命呜呼了。中国人的血肉,袒露在刀俎下任由剐割,只因为他们不肯顺从地做“良民”。
满身血污的男子,名叫小武。芳子歇斯底里,扬起皮鞭狠狠抽下去,凶狠的问:“谁主使你们通共?是不是他!”白骨般的手指向长卿。
小武的脸已经不成人形了,根本说不出话。啊啊地张开口,腥浓的血混着唾涎从嘴角流出——他满嘴的牙齿都被矬子磨掉,嘴唇破损,翻肿得老高。
长卿瞠目结舌,简直不能想象,人间竟有这样惨不忍睹的酷刑。
小武昏过去,就换下一个。
这一个年纪小些,长卿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见他十根手指鲜血淋漓,指甲全不见了踪影。芳子犹在咆哮:“你不说,我就把所有人都抓来一个一个审问,宁枉勿纵!想连累无辜的人陪你死?!”
长卿目呲欲裂,要冲上前夺下她手中长鞭,喊道:“你住手,和他们没关系!”结果立即被四名卫兵牢牢按住,半张脸摁在石桌上,面朝行刑的方向,不看也得看。
芳子得不到满意的答复,气得发抖,一把拿过烧红的烙铁往那少年嘴里捅进去,蛮横地乱捣乱戳。
当场又惨死一个。
长卿双臂被反拧着,半分动弹不得。焦糊的血腥气一阵阵往鼻孔里钻,整个人如同被一根带刺的绳子缚着,越收越紧,陷入骨肉的疼。
直到八人全被折磨身亡,没有一个肯开口指认长卿。
天边泛起鱼肚白,地狱般的夜还没结束。
芳子浑身脱力,把沾血的长鞭一下一下在长卿脸上擦拭干净。
好不容易抓到这些通共分子,审出底细也算大功一件,谁知上头一个电话过来,强硬地勒令放人。尤其指名不许碰这个姓宋的,不过是个不肯为皇军效力的顽固分子吧,商会理事长?什么玩意儿。
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十分不愿面对,属于她的时代真正过去了。把她当成吓唬小孩子的工具么?真凄凉,曾经也是一把最锋利的武士刀,无往不利。然而枪更有用,再好的刀也只能束之高阁。飞鸟尽,良弓藏。
只好杀这些无足轻重的贱民泄愤。一个失去权势失去一切的空壳,她之一生,也不过是个被战争和命运捉弄的傀儡。
晌午时分,长卿被放出宪兵队司令部。
烈日灼灼地烤着,心里就像滚水煎熬一样,恍恍惚惚的,仿佛自己是另一个人。迈着游魂般的步子,茫然地走在大街上。对面一个影子飞快地冲过来,还没看清,就正正地撞了个满怀。
明秀带着哭腔把他紧紧抱住:“长卿!”
从宪兵队回来后,他变得很沉默。话越来越少,眉间聚起一团挥不散的阴云。
齐怀英来探望过一次,两人关起房门促膝长谈了整个晚上。长卿深深明白,强敌压境之下,光靠振兴民族工业救国已经不可能了。
1937年8月9日,驻上海日本海军陆战队的中尉大山勇夫率士兵斋藤要藏,驾军用汽车强行冲击虹桥中国军用机场,这两人被机场驻军保安队当场击毙。
冲突事件由此升级。国民政府第二天便发表了《自卫抗战声明书》,宣告“中国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遇有侵略,惟有实行天赋之自卫权以应之。”
广播夜以继日发出洪亮的号召:
“不让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中国寸土!”
“为保卫国土流最后一滴血!”
这意味着,大总攻快要开始了。
死亡的寒冬提前降临在这片广袤的热土上。
顾屺怀要把报社搬到香港,职员要是愿意的就跟着一起,两天之内已经走得七七八八。自从上海沦为孤岛,有些门路的都设法到内地去了,只有那些实在动不了窝的,还存着稍许侥幸心理苟安一隅。
战争一旦打响,对城市的摧毁不仅止于一砖一瓦,民族工业必将在战火中遭到严重损失。上海是全国工商业最兴盛集中之地,开战的风声刚一冒头,就有为数不少的工厂拆迁内地。日军占领了租界以外的地盘后,稍具规模的华资工厂几乎都被日方以各种名目强取豪夺。若不及时把那些重要的图纸、大型机械等迁出,就无法为国家保存最后的工业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