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怀英来找他,目的正在于此。
防空警报凄厉的鸣响不断在半空盘桓,情势刻不容缓。但不能退却,还得继续角力。他们商榷了三天两夜,决定利用商行现有运输的力量先把重工器械转移,从长江下游的上海、南京运到武汉,再从宜昌到香港,名为“忍冬”计划。这是一项秘密行动,若东西都被顺利运走,上海工业就成了空壳。
高脚几被一脚踹翻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吕道涵脸色阴沉,一手撑着沙发,切齿道:“玩的一手好釜底抽薪!”
话未落,突然捂着右下腹,皱眉忍耐。又一阵奇异的不适,总是松一阵紧一阵地袭来。脑子里起了细微的骚乱,眼前也模糊不清。莫非太累了?
蕴仪关切地扶他做坐稳,小心问:“会不会有诈?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同孚商行家大业大,那么多工人,也不是个个都对他宋长卿忠心不二。死了十一个伙计,只有他毫发无损地从宪兵队走出来……”吕道涵冷笑一声,“你觉得,那些替死鬼的家人会怎么想?”
蕴仪听完,带着体谅的笑容,柔声道:“你最近太爱动肝火,这样对身体不好。我去给你倒杯可乐。”
“……不,拿杯水过来。”
蕴仪略为不安地看他喝了不到半口,一阵痉挛便弯腰大咳起来。末了强撑住了,挥开她搀扶的手——从未倒在一切对手面前,更不能让身边唯一的女人也瞧他不起。
螳螂捕蝉,总有黄雀在后。这消息的来源很有可疑,内容却千真万确。孙歧人虽已离开同孚,当年埋下的暗线仍在随时待命。他运筹于幕后,只打算坐山观虎斗,一旦商船成功出港,即按上峰指令干掉以齐怀英为首的工人义勇军,坐收渔利。
吕道涵并非没有过怀疑,却顾不得再去细细琢磨。真让宋长卿在眼皮子底下掏空了上海,这个市长的位子怎能稳固?政途岌岌可危。日本人定会恼他办事不利,后果很严重。
山雨欲来。蕴仪苍白的半边脸颊隐匿在昏黄灯影下,有点浮生若梦的意味。眼神复杂地望住这沉溺于名利和权势的瘾君子,要如何自拔?
心底最深处,稍一犹豫:“不如……收手吧。”
吕道涵傲然昂起头,取笑她:“我还没倒下。”
蕴仪摇摇头,转身彻底退回光线照不到的暗处,笑自己骨子里千锤万磨也灭不掉的一点天真和痴心。怎么可能呢,他已经为他的所作所为穷尽毕生心思,除了破釜沉舟,别无他途。
决心背水一战的,并不只有吕道涵。
长卿倾尽家财,再从南京购得大型商船四艘,其中有两艘2万吨级的货轮,原身是意大利籍巨型邮船。需要从上海撤退到宜昌的重要工业物资,共计约7万吨,全堆积在同孚码头两岸。那些重工器材是当时整个中华民族工业的精华,是国家仅存的一点元气。全中国的兵工工业、航空工业、重工业、轻工业的生命,全都交付在这里了。
为了筹集资金,他甚至连老公馆的花园洋房也一并折卖掉。赶上战乱,富豪人家纷纷抛售家产逃离上海。行市向来看涨不看跌,自然是血亏没商量。
搬出大宅时,长卿几乎身无长物。他和明秀现在住的衖堂,是一个绅商所盖的几排市房,已经分租出去,数不清里面住了多少户人家。打起仗来,乡下抽壮丁,保甲长抓人抓得厉害,不出人就得出钱。很多年轻小伙子没办法,只得背井离乡跑到上海来投奔亲戚,天井里搭起床铺就能凑合容身。
他们跻身在一间前阁楼,外加半间露天的客堂,天井是公用的。阁楼门前的梯子窄而笔直,简直没法下脚,进了门也直不起腰来。连日奔波劳碌且兼担惊受怕,明秀撑不住病了,一躺就是好几天。后腰酸得厉害,脑袋总是昏沉沉的,像感冒。偏又不愿请大夫,总说不是什么大病,歇一歇就好。
船舱似的阁楼上,多一把椅子都放不开。明秀半靠在床上歪着,长卿坐在她对面,拿剪刀挑油灯捻子。电灯是有的,只是太费电,索性不去开它。剪掉一截棉芯,光一抖一抖亮了些,两人都默然。
桌上的闹钟滴答走着,动静显得特别大。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关键的那刻便越来越迫近了。
隔壁飘来奇怪的气味,那户姓瞿的人家又在弄药。瞿家有个七岁的女孩子,常年营养不良,看起来最多五岁。小孩患了软骨病,站也站不稳。家穷里吃不起药,瞿老太太就给弄了个民间偏方,把鸡蛋壳烤干焙成粉末,用温水吞服,说是能补钙。
烤鸡蛋壳的味道又焦又臭,明秀一闻就要犯恶心,又觉得那生病的小孩很可怜。
长卿给她倒了杯热水渥在手里,说:“我向楼下孙先生打听了,附近有家国药店,一个老医生常年在看诊,诊金收得不贵,你还是去瞧瞧吧,吃几贴药也好得快些。”
“伤风感冒么,吃不吃药也就那么回事,歇几天准好。”
犹犹豫豫,是告诉他,还是不说?终究自己也还不确定。算了,这个节骨眼上,何必再给他多添烦扰。
“今后我是真成穷光蛋了,就只委屈你。”长卿歉意地握着她一只手,
明秀一阵心疼,自己向来苦日子过惯了的,不觉得如何难捱。乍搬到这样的环境里来,倒真是难为他。遂强打精神,笑着凑到他眼前:“那有什么办法呢,现在后悔可也来不及了。”
嘴上只管说说笑笑的,心里却辨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滋味。
终于忍不住问:“那件事……安排得如何了?我看你这几天总是愁眉苦脸的。”
长卿捞起薄被给她掖好:“都挺顺利,你别瞎操心,有我呢。”
都只是宽慰的话罢了。
重达7吨的工业物资,要顺利完成转移,光有船和码头还远远不够。运输过程中,什么变故都有可能发生,需得未雨绸缪。光靠工人义勇军,无论从数量和武器力量上都无法跟敌方势力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