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这是明秀第二次来到平济利路的董宅。
上回实在走投无路,情急之下只能求思学设法救人,谁知连大门也进不去,却被告知思学前往吕公馆赴宴。当天夜里,洪春帮的一个小兄弟突然跑到宋家报信,让明秀第二天到宪兵队机关门口接人。
从那以后,姐弟俩也再不曾有过交集。
这次竟尔没被拒之门外,明秀多少有点意外。还是机灵的小扁担,十分殷勤地把她请入。穿过大厅,沙发里坐着个穿紫红色鱼鳞花纹锦旗袍的年轻女人,烫着时髦的飞机头,正跷着脚嗑瓜子。明秀匆匆一瞥,只觉那张细巧的瓜子脸有点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的。
闷着头想了半天,记忆里浮出故人的容颜,杜家小草。看来外界的传闻都是真的,他总是搜寻那些和小草长得相似的女人伴在身边。明秀暗暗叹息,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思学负手站在院里的枣树下,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他穿一身灰底云纹麻绸长衫,袖口挽起道白边,远远瞧着,只觉无比陌生。
八月的枣儿也还没熟透,青里泛着点红。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洒落,把两人都笼进一片光怪陆离的明暗里。
明秀嘴唇发干,涩涩的粘在一起,摸不准是不是要打破他对枣树出神的凝视。
末了还是思学先开的口,声音没什么情绪:“听说宋长卿卖了工厂和房子,你俩现在搬去小衖堂里住着了。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手头紧?”
“我不是来借钱的。我——”
思学挥挥手打断她,“你我之间,论什么借不借。有什么着紧处,说一声便是。”
明秀多少也明白过来,思学并不想听她即将提出的请求。钱是小事,太为难的麻烦,干脆不要说出口,免得大家尴尬。可能见他一面实属不易,必须把话彻底说明白。
她这次来,是打算劝说思学加入“忍冬”计划。帮派势力不容小觑,若能说服他,转移物资的成功率就有了保障。
思学背对着她听完,默然一刻,缓缓地转过身来看她。那眼神锐利入骨,仿佛要极目望穿她身上充满的难以预料的未来。
良久,他慢悠悠地说:“和上天赐给我的血缘至亲比起来,你其实和我更相似。都有亡命之徒的勇气,孤注一掷的决心。”思学口气依旧,容色不变:“可这一次,我帮不了你。”
他不去看她,继续道:“我注资同孚,条件说得清楚明白。可宋长卿都背着我干了些什么?拿着真金白银去通共!要怪就怪他不懂得先下手为强的道理,白白把机会拱手让人。不光害了自己,还连累我进退两难。”
虽是意料之中的回答,明秀还是一阵失望。
“跟日本人硬碰,是以卵击石。我手底下兄弟虽多,他们的命也是命,我不能不为大家考虑。不过……”
明秀眼里闪过一丝希望,猛地抬起头。
“不管发生什么,我始终把你当做唯一的亲人。看在姐弟一场的份上,我当你今天没来过,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她眸子里的光很快熄灭了,蒙上一层模糊的水壳。
转身临去前,明秀背对他说:“当年你死活不肯再继续念书,跑去码头混江湖,言之凿凿地告诉我,只有自己变得强大,才能保护那些无辜的人。小草如果还活着,看见这吃人的世道变得越来越糟,不知会怎么想。屋里的那个,不管长得多像,都不是她。”
思学的背影无动于衷,继续仰着头打量树梢的青枣。日光太明亮,眼前全是晶晶闪闪的碎屑。
两人各自面朝着相反的方向,距离越来越远。
自从英租界道路码头委员会成立,外滩江边已建立了十余座驳船码头,其中包括洋行的私属码头和两座公共码头。
同孚码头初建时伸向江中并不远,是用石条砌成的直出踏步码头。水流夹带的泥沙沉积在码头周围,造成商船吃水日浅。为了让船舶停靠便利,扩建时便不断将码头往江中延伸,成为私用码头里最大的水上门户。
这些年接连不断的变迁中,有人粉墨登场,有人黯然退场。只有这些砖石垒砌的死物,历经风霜仍屹立如昨。
夏夜澄澈,江边刮起兜天荡地的大风,弹净了漫天浮云。江面浪涌滔滔,天地间仿佛翻滚着生生不息的潮洄。
长卿望着封装完毕的货船,慨道:“我最近常在想一个问题,能让这个民族延续下去的东西,该用什么来衡量?”
齐怀英泰然望过:“唔?有答案了吗?”
“不是以身份以财力以地位,而是以信仰、决心和无畏的勇气。”
人生际遇难料,无论是否演了一出好戏,都要有尊严的挺到最后一刻。
天刚一擦黑,四艘小型商船便率先锚出发。只剩最后两艘意大利籍重型货轮,上面运载的都是最至关紧要的大型机械和工业图纸,齐怀英和明秀、长卿、周绍栋将两人一组分别登船,全程亲自运送。每艘货轮上的工人义勇军人数约有近百,此刻都手拿武器,紧张地关注四周动静。
小商船乘着茫茫江波渐行渐远,四人极目远眺,始终未曾松一口气。
一点疾飞的火光,打破了夜的宁寂。
温热的液体飞溅到脸上,周绍栋身边咫尺之遥的一名义勇军突然倒地。
是枪弹!
拦截的商船仿佛从黑色波涛的深处突然冒出来,枪声火光乱成一片。明秀心头猛地一沉,认出那些船上的铜钱形标记,吕家的商船!
船上的武装分子大部分是未穿军装的日本士兵,无论从对战经验还是速度上都远胜过工人义勇军,很快占据了上风。他们把通往两艘意大利货轮甲板的栈道全部切断,火力阻隔异常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