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万里水云身(3)
江行峥外出不归,已经引起指挥部的注意。
金陵城池很大,外城门共十三道,可用守军只有一万五千人。原本铺开防御,每一道城门能安排人手就十分匮乏,一旦倭寇专攻其中一道城门,一批批地派出人手攻坚,只要被打开缺口,金陵城便危矣。
金陵城中的指挥部从早至晚点着蜡烛,不断有军事情报传入被人反复商讨研究,各位方向的将领时刻关注着倭寇大军的什么位置,有什么样的纵队排列,分析可能的主要攻击方向,不断做出调整,务求不浪费一兵一卒,把有生力量用在刀刃上。
但从邝简等人出城截获的情报上来看,敌人将会在城北山林渗透,那里道路崎岖、占地极广、布防松散,若真按情报中所说将有倭寇小股部队潜入,那金陵城很可能被里应外合内部攻破……但这些都还不是最要紧的。
丰城侯:“江行峥,他有可能泄露军情吗?”
应天府议事厅内,众人一阵沉默。
应天府尹李敏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背刺的自己人将比敌人造成更大的伤害,虽然谁也不愿意相信那个锦衣卫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但是李梦粱留在金陵中的小股潜伏人马还没有排查挖出,如今倭寇兵力占优,若是有内部人与他们勾结串联,不论是让他们了解到自己的布防,还是决战时被人从内部带路,都将把局面变得更加棘手。
丰城侯闻言嘴角一沉,果断下令:
“吩咐各方向将领,调整布防!”
八月三十日,倭寇先遣部队到达金陵城外,对城西忽然发动攻击。
当时正是正午,阳光炽盛,波澜不惊,临县放牛拉煤的农民还逡巡在路上,红色的山花枝丫竖壁清野后孤单地只开一朵,午末未初之时,太阳刚刚转过石城门防守线最刺眼的角度,倭寇部队的火炮忽然从隐蔽待命发起机动攻击,一炮轰塌了西侧观察楼!
指挥部对倭寇的主攻方向猜测完全正确,石城门外一马平川,没有河流阻隔,倭寇很可能于此展开大兵团主攻作战,一旦开战,那里很有可能是第二激烈的战场。
石门城外火炮整整持续了一盏茶时间,对着足有十里的城防进行狂轰滥炸,轰炸停止,紧接着便是冲锋,如此交替三次,城门指挥成大斌猝不及防,反应过来后迅速集结手下与太平教预备队展开火力反扑,但事实证明,打架经验丰富不等于作战经验丰富,邻近城门做了最快兵力支援,千余人聚集英勇抵抗,仍然死伤惨烈。
半个时辰后,倭寇攻击停止,成大斌负伤,杀香月接棒指挥权,在东侧观察楼确定敌人退去后,立刻带人修筑损毁工事,补充弹药补给,时毅带着各医馆人员上城墙做伤员的治疗、后运工作,一些在炮火攻击中死亡之人,城内的百姓自发地抬着担架运下去。
人手太缺乏了,没有调令的城门兵员不许轻举妄动,以防倭寇在其他城门偷袭,指挥部连四爷这样的文胆都上城墙来运送物资了,身后还跟着自己夫人和儿子,玉带娇沿着城墙不断帮忙给伤员包扎,太平教徒有的已经躺了,还举着胳膊在那里逼逼赖赖,她看到左夫人,下意识地踹了那人一脚,然后蹬蹬蹬小跑过去,拉了拉四爷的袖子,向他提出了一个认真又大胆的想法:
“能不能把应天府里轻刑犯,像是朱十这种调出来,让他们大前阵将功赎罪呢?”
玉带娇太爱探监了。
城西军火案后,她比犯人亲属探监的次数还多。起初这些犯人都是恨恨地看着这个小姑娘,但小姑娘实在锲而不舍,隔几天就要给他们送吃送喝,带去他们家人的消息。
犯人里,朱十对玉带娇的反感是最强烈,因为这个女孩的未婚夫害死了他的未婚妻,可玉带娇在接触后却觉得朱十是个很有潜力的人,“他只是想事情想得太浅了,从小的眼界便只有城西那么大,若不是如此,他不至于那么容易被人煽动”——这样的人既然罪不至死,那何不给他们个机会呢?
四爷闻言沉吟了一下,城头忙碌的摩肩接踵中,俯身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答:“你容叔叔想想。”
事态逼人,左推官也没有想多久。
很快,第二日守备衙门便下令酌情释放城西军火案太平教徒,将其安排在西线加固石城门十公里的弧形阵,纾解前锋压力——这件事没有在高层引起多大的水花,便是在城东南通济门下也没有引人注意,因为经过审核的也只有三十五人符合要求,都是平素在监牢里表现良好且有请战意愿的轻刑犯人。
但这件事在南城门的学生里倒是引发了热烈的讨论,因为这至少传达出了朝廷的一个态度。
经此一役后,朝廷恐怕会重新看待太平教。
东城墙上城西百姓当然乐见这个小小的指令,甚至从官方对太平教缓和中找到了一种微妙的可靠感:“我,我就说这一任的掌教是可以的嘛,这么多年解决不了的事情,保不准打退了倭狗,就,就可以解决咯!”
垛堞下,篝火旁,七八个平素里一定凑不在一起的男女老少,正围着一壶酒说话。此地不是主攻重点,负责这一带的刘将军刚刚又带刀走过一遍,城南十五公里的城墙,他上半夜走一圈,下半夜走一圈,他们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说说话。
刚刚开口的是太平教城西一处香坛的坛主,大叔说起话舌头不是很利索,但是很有表达欲,脑子也清楚,很多贡院的学生都喜欢晚上来找他说话,这要是平时,这些眼高于顶的天子骄子看到太平教徒都是:“诶!我来为你们破除破除迷信。”但是现在家国有难,太平教掌教一夜间拉起这样一股强大的民间力量,主动施以援手,他们再饱读诗书,也不敢再小看这些可能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老汉、也不敢再拿以往的观念看太平教。
“那正名了,你们要做什么啊?”
有年轻的学生笑着善意地打趣:“走出金陵散播教义,发扬光大把?”
“瞧,瞧你说的!”那坛主淳朴地大笑:“你,你说老道士,得,道道之前干什么啊?吃,吃饭,喝,喝水,念,念经,那,那得道之后干什么啊?吃,吃饭,喝,喝水,念,念经!”
“呿,装什么好人,”一个不和谐的、稚嫩的声音插了嘴,“这次倭寇打咱们,就是你们前掌教挑起来的!”
此事已经不算什么秘密,金陵城中有很多人都知道前镇府司指挥使就是太平教前掌教,此人在朝在野、里通外国,今日金陵围城之祸便是他一手炮制,那坛主本可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但是他却说:“哎、哎这个话不能这么说!哪儿,哪儿…没有害群之马啊!
“你看你们那个唐、唐观,王、王振!他、他们还下令,杀、杀了茨菇那个小姑娘呢,当、当初那么多尸尸首是太平教收的!难、难不成因为有过坏人,我、我们就不认他、他们曾经对我们的好啦!就、就像我、我们也不恨应、应天府,守、守备衙门,他、他们不是给、给我们修房子嘛!做、做人没有这个道理,有、有恩就是要报的!”
“那你知不知道你们太平教掌教杀过人,以命偿命,他也应该被斩首的!”
那声音忽然异样地激动起来,坛主心头一动,回头去看,竟是那个姓付的小孩——
这个胖乎乎的小子他有印象,年纪最小,却自报奋勇来运送东西,浑身一把子力气,每日都满腔热情地跑来帮忙。
“不、不是说他’所,所涉之案,隐,隐情颇多’嘛……”那坛祝的声音不由地有些虚了:“我,我们还是很关心他的,当,当初,特,特意记了丰,奉城侯这句。”
“什么隐情!”
火光凌乱,那孩子满眼是泪,高声叫骂:“还不是他是淮安府府尹的儿子,他爹是冤枉的!”
不管多小的孩子,当他遭遇屈辱和不公的时候,他都可以牢牢地将这种感觉记上一辈子:“我父亲就是鬼见愁杀害的!——守备衙门装好人,公然把太平教掌教揽到麾下,你来说一说,他父亲的人命是人命,难道我父亲的人命就不是命嚒?!——他想当好人?好啊!先赔我爹一命,再说当好人的事情!”
他劈头盖脸一番话,震得那坛祝面面相觑。
说罢,那孩子像是再也无法忍受眼前大人的颠黑倒白,拧头蹬蹬蹬地踩着石阶跑下城楼去——
篝火噼剥,刚刚还谈笑风生的七八人久久不动,一片沉寂的黑夜里,他们沉下眉头,再也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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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杀香月站在城西石门楼的门洞里,尚不知危险将至,玉带娇和琉璃珥围在他的身边,正孜孜不倦地想办法逗他说话。
杀香月的情绪很低迷,十余天了,她们没见过他笑过。此时他原本该在城墙上待命,但是三日前那场突袭后,城楼上的守卫已经没有替补可以换岗了,他刚刚上去查了一次,他的手下和应天府的差役还挺怕他的,他不想他们一直这么紧绷,便跑到城门洞里嚼烟叶子。
玉带娇意意思思地靠近:“你怎么看起来这么不开心啊?”
“嗯?”杀香月靠着冰冷的石壁,哑着声音抬了抬头:“有嚒?”
他有雕刻出来的美貌,城门外灯火斑驳,映得他的轮廓锋锐又柔和——琉璃珥是淡颜,杀香月是浓颜,以前他穿浅色玉带娇还看不太出来,如今杀香月着深紫,她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张可以艳压的脸。
玉带娇兴致更高了,小嘴叭叭道:“有啊!前几日那的确是很危险,不过都过来了,你别一直发愁了!”
玉带娇是笑口常开之人,紧接着她用她这几日听到的下巴磕总结出一套军情分析,煞有介事道:“要我看,邝简和一些将官一直在出城袭扰,打完就跑,其实倭寇已经明白过来了,这座城池不是任他打就能打下来的,他们这么勇敢,敌人肯定心生了退意,但大军进退不能儿戏嘛,倭寇也是要面子的,不战而退传出去多不好听,那怎么办呢?他们就想投个机,取个巧,咱们石城门不走运,被他们挑中了,但是他们发现偷袭也啃不下来,肯定更灰心,想着把大军在通济门排一次,再硬嗑最后一次,不行就撤吧,我泱泱金陵哪里是他们蕞尔小国能占领的呢!哼!”
琉璃珥没忍住,掩唇笑了声。
玉带娇去拽杀香月的袖子:“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现在倭寇精锐的确都布在金陵的东南通济门外,那里丰城侯李贤已经亲自坐镇,六十高龄的老人脱掉了自己文官的公服,穿上只有武官才会穿着的铠甲,杀香月旁听高层作战会议,知道未来决战时,城门将领将尽数出城迎战,出城后城门关闭,不留后路。
城外之人,要么胜,要么死。
小姑娘不知道高层决心的惨酷,她就是很自信,觉得这场仗很快就会打完的,到时候就可以开开心心地卖画读书过日子了。
杀香月骨相极好,光影剪切下侧脸起伏有致。
他沉吟许久,然后轻声对她说:“你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