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年送你进宫的是魏王?”
慕容昀把崔明进京前后的境况分析了一遍得出这个结论。
崔明没有避讳:“滕骅本就是魏王放在京都的人,别人都以为是他夫人助他有了那个位置,实际上是他背后的魏王,有魏王在,他才能三起三落在大理寺少卿那个位置去,甚至无人敢撼动,王村的事情也只有他才敢直接把没人敢报的案子报上去。”
“那案子报上去被人一直压着就已经引起魏王的注意,正巧滕骅出事之前,他到京都处理事务,我就被安排进了宫中,他那天要是没有提前出京都,实际上不会死的。”
“怎么回事?”慕容昀觉得其中可能不是那么简单。
崔明笑道:“他夫人是百花国第一个女帝嫡系血脉唯一在世上的人,当初斩杀皇室血脉时,国师救了一个孩子离开,几代过去,云烟阁想要拿着百花国的旗帜翻身,就需要这样一个人,所以,必须带走,滕骅着急将他夫人和女儿送走,才出的事。”
“金膜是他夫人所制,他夫人答应了云烟阁什么,我不知道,秦月娘至少现在活得很好!”
崔明喝了两口茶,又给慕容昀和苏郁孤一人添了一杯。
“我一直在等,等一个机会,等了这么多年,昀王终于来找我了!”
慕容昀嘴角噙着笑,淡淡的,眼睛里的审视十分浓。
他不说话,崔明接着道:“此次王爷想让我做什么尽管说,崔明这命,随时可以拿出来!”
慕容昀沉声道:“魏王有什么安排?”
崔明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魏王让我听你安排。”
慕容昀摩挲着杯沿,一下一下,目光微沉,似是在沉吟着。
“御膳房”
“八月十五的中秋宴,当初能有一次,多年后,自然还能有一次!”
“只是,这一次,你要受些苦!”
崔明目中升腾起一股雾气,沉吟道:“若我不幸,扶柳那里,就托付给王爷了,我崔明此生不能给她承诺,是我崔明不配,她才学相貌俱佳,若能得苏公子将其病根了断,定能另觅良缘。”
说完,望向苏郁孤。
苏郁孤起身拱手道:“扶柳姑娘的病根,我自竭力为她诊治!”
“我相信你!”崔明笑了笑。
忽而仰头叹息了一声,瞬又低头感慨:“此事完了,若我还活着,定八抬大轿将她抬进这五味馆,让她做这天下第一楼的女主人!”
从五味馆离开,已经是繁星密布,偶有薄云将星辰遮挡,也能透出微弱的光,看着更添迷蒙之色,颇有雾中看花花欲娇的姿态。
慕容昀与苏郁孤并肩而立,久久不语,慕容昀不禁问:“怎么一直不说话?”
苏郁孤望着那被云朦胧掩住的两颗星辰,低声道:“你当初去战场是不是也没有想过要回来?”
慕容昀一时有些恍惚,晃眼间,已经是多年过去,当初年少,说不上轻狂,更具体说是猖狂。
长枪策马,血染黄沙,残阳如血,烈酒灼心。
好像那些岁月里的记忆,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因为,尸山血海里不知道会有谁落入其中,更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掉进去。
西疆战场的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就会那样去了,提着刀,拖着已经中毒的身体,想都没有想,就直接往前冲进刀枪剑雨中,一条命,差点就在交代在了西疆。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没有想过回来不回来的事情,甚至觉得交代在那里也挺好,马革裹尸,不就是他们这一生最好的荣耀吗?
如今,苏郁孤开口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个时候的他了无牵挂,如今的他,心尖上已经有了一个牵挂的人,他真的要上战场前,一定先把能安排的事情提前安排好,将眼前的人安排到最安全的地方,那样,他才会放心的去那战场上挥刀砍敌。
就像今日的崔明一样,将扶柳安排好,托付好,才会去交代自己。
手上的琉璃灯晃晃荡荡,灯光在夜风里晃悠着,他们二人脸上的表情也忽明忽暗,他用没有拿灯的右手将人揽在怀中,下巴抵在他的头顶,沉着嗓子道:“曾经没有人能让我牵挂了,回来不回来的,没有什么区别,如今有了牵挂,回来有你,自然想着回来,亦清,我这一生,能得的牵挂不是太少,就是太短,此后余生,我想有一个牵挂,长长久久,不死不休。”
苏郁孤红了眼,在慕容昀的怀中良久不语,只是颤抖的身体,泄露了他一心的波澜。
慕容昀轻抚着,直到他平息下来。
慕容昀右手将他拦腰揽住,踏上街角的一株柿子树,点在一家富庶之家的墙头,惊起墙根的黑猫喵了一声。
琉璃灯迎风倾斜,朦胧的灯光点缀着夜空,照着两个人的影子,观望着他们在夜风中的翩然。
南浔坐在冯伯的院子吃着点心啃着西瓜,猛然看见琉璃灯边上的两个人,不由一惊:“王爷又带苏公子出去游玩了吗?”
冯伯放下手中的瓜皮,笑呵呵地眯眼道:“身边有一个人总是好的,年纪大了,还是得有一个人牵挂着,不然,以前那样没日没夜的处理事务,哪里像是人过的日子,猪还知道打个盹儿再长肉呢!”
南浔啃着瓜,突然就啃不下去了,这比喻还真是,呵,真是别具一格,万里挑一,盛安朝找不出第二个敢这样形容自家主子的。
想到上次王爷接连支取三万两银子,冯伯心下不高兴,直接将昀王房里的伙食给断了的事情,南浔觉得好像也正常。
有无居内,慕容昀让人送了一些吃食进来。
今日五味馆里虽然吃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搁着事情,慕容昀总觉得苏郁孤并没有吃饱。
此时让人端进两碗莲子羹,陪着苏郁孤一起吃。
“味道可以吗?”
苏郁孤吃了两口,胃口倒是比在五味馆好了很多,回道:“可以!”
崔明托付扶柳的时候,他心里隐隐作痛。
他想到慕容昀,想到自己,他们都是纠缠在这俗尘中的人,免不了俗的握着一段情愫,放不下丢不开,直到生命的最后,都还存着一丝念想。
他死命的追着慕容昀的那些年,那些担心他在战场上的不管不顾,其实,是担心他无牵无挂的生死不论。
那么多次,他在战场上的暗中相助,所以,他才在那纠缠的春雨里,将药粉作了假,他想他多少有那一丝的牵挂。
一碗莲子羹,连着两个人的心,融在这羹汤里,沉淀在岁月中,苍天对他们终究不算太过于薄情,愿意将这份牵挂点缀在他们各自的人生里,让此后的余生如那莲藕一般,心心相通,丝丝不断。
一念拿着酒壶在风闻醉的院子里独饮,不是他不给风闻醉喝,只是风闻醉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能再用酒来刺激。
实际上,他自己的身体,也不能喝酒,只是不喝酒,他难受,又不敢去找自己徒弟,也不愿意去找自己那个“女婿”,指不定“女婿”告一状,他这酒以后怕是就没得喝了。
几经思量,便只得在这里来喝酒。
“你说你,现在整天阴气沉沉的给谁看,当初还不是你自己把人给逼死的!”
一念喝醉了,一把刀子一把盐的就往风闻醉的刀子上戳。
风闻醉看着醉眼迷离的一念,苦笑道:“早知今日,我当初就只会做一个宠臣,帐中臣,服侍好他,把他的江山顾好,不生那灭国心,不起那弑杀念,如今,他也该是如沈轻那般,活得潇洒恣意,随心坦荡。”
一念摆摆手:“你做不到,风闻醉,你,做不到,魏王能舍的,你舍不得,何况,你从来都只是拿。”
“你从一开始,就打算利用他的感情和权势,来报私仇,乾丰帝被你迷昏了头,把柔然的军队都给了你一半把着,让你为所欲为,你怎么就没有生出一份舍得来。”
一念笑呵呵的又喝了一口酒,拍了风闻醉两下:“林涵清那般清俊的儿郎,云敛月那般秀丽的女子,两人才貌绝艳,偏偏被你活活拆散,一个还成了你的身下人,这还不算,一个苏郁孤,一个林煦,你看看,你干的都是什么事,你说,乾丰帝要是知道你后面干的这些事,会不会后悔当初救你的那一场糊涂事。”
一念笑吟吟将风闻醉心里那些层峦叠嶂全部推倒推翻,惊起一片惊涛骇浪后,笑得不痛不痒。
风闻醉紧闭着唇,眼神里有着放不下的思虑。
他现在全靠一念给的药护着,只要那药一断,五脏六腑就跟给千刀万剐一般蚀骨钻心的疼。
这痛虽然比不上苏郁孤的那种痛来的深邃,却也让他生不如死。
慕容昀他们不会让他死,他也不想就这样死了,至少在死之前,他想赎些罪,下去后,还带能见一见之前的旧人。
一个想法在他的心底浮起来了许久,他私心里因着旧时的那点儿嫉妒还是有些不太愿意。
一念骂得没错,他这人自私,自私到他私心里的那份不乐意也要拿别人的痛楚来抵。
一念猛然又喝了一口,一掌将院中的一株十年香樟树给震碎了,他内力好,这一掌不过是随手轻轻甩出去的而已。
他趁着这酒劲儿,一连劈了好几棵树,大大小小的倒了一地,一棵树离风闻醉近,若不是紫伊来得及时,此时的风闻醉就该被那棵树给压着了。
紫伊把人推出来后,又瞬间离开了他们的视线,反正一念这两日没少在这里闹腾发疯,她能理解他的心情,索性也就放任自由,毕竟她打不赢也说不过,做个看客也不错。
“风闻醉,我就那么一个徒弟,心尖尖儿上放了这么多年,老子护心丸都舍了去,还怕这条命吗,你告诉我,怎么样可以救我那徒弟,就算是到去云烟阁砍人头,老夫也去!”
白发缭乱,遮住了一念大半张脸,却映出他赤红的一双眼。
风闻醉拖过桌上未开坛的酒,碎了泥封,猛灌了两口,扯嗓子对空长吼了一声。
那一夜,两个都不应该喝酒的人,将桌上的几坛子酒细细碎碎的喝了一个干干净净,第二天清晨,江流来寻一念的时候,看见的便是一遍横躺在香樟树树干上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