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战神”之名,但这名头不是生来就有。在真正号令燕家军前,燕云戈经历许多生死之战,在最危险的地方磨炼出最坚韧的意志。
“……我不能弃他们不顾。”燕云戈说,“可我方才说的话,也都是真的。
“十岁之前,我未见过长安风光,更不知道江南富庶。我只知百姓苦,知道他们亲人被突厥掳去的伤痛忧愁,也知道他们送家中儿郎上战场时怀有多少不舍。可再不舍,也要看着亲人远走。
“我那时想,战争结束就好。我们终要斩获那可汗头颅,终要让他们再不能犯大周国土。后来我们做到了,可从那一日开始,燕家就走上一条不归路。
“我没有劝住阿父,没有劝住叔伯,又未将他们的野心禀予陛下。为人臣,为人子,这些俱是错处。后来从上林苑回来,我甚至推波助澜——陛下,我的确该死。不做回云郎,是因为我罪有应得。”
他的神色里又多了许多悲伤。
“我那日写了折子,劝陛下选秀、充盈后宫。当日是怀着不敬心思,可如今,陛下,我仍有一样的话要说。
“陛下若愿喜爱女郎,选秀自然最好。若仍喜爱郎君,也是无妨。只是再挑人陪长伴君侧,总要事先查好,莫再出我这般状况。
“陛下体质特殊,”燕云戈的嗓音轻了许多,挂怀又难过,“无论如何,还是要小心为上。”
他说了许多。陆明煜先是怒,随后是哀凉。到这会儿,又只剩下连连冷笑。
“你倒是考虑许多。”陆明煜说,“竟然还管起朕的后宫。”
燕云戈说:“是罪臣僭越。只是——”
他停一停,还是没有说出口。
从前在建王府,他看了陆明煜夜半挑灯看案卷的身影,便觉得建王孤单一人,是否会有寂寞。
他从来都不是那个排解陆明煜寂寞的好人选。他们之间处处是错。
燕云戈怔然半晌。
他咽下最后的话,身体一点点伏下,再无言辞。
而陆明煜看他良久,甩袖而走。
当日,燕云戈重入天牢。
他被放在一个单间,仍有大夫为他看伤。一栏之隔,郑易看他,面上再无往日亲近之色。
燕云戈只做不见。
已经是最后的时刻了。他想稍稍放纵自己,回味一点好光景。
可也是这个时候,他想到从前种种,对比在永和殿的几个月里天子说过的话,燕云戈慢慢意识到:对陆明煜来说,自己曾经引以为耻、如今追悔莫及的几个月,恐怕是他在这段关系里仅有的快活时候。
无论有多少理由,燕云戈就是待他不好。
待他好的云郎又不在了,天子怕是真的难过。
想到这些,燕云戈长长地叹了一声。
又两日后,朝臣们关注已久的对燕党的处置终于有了结果。
燕家、郑家、郭家,连带所有人家,全部以逃狱的罪名论处。按说是死罪,只是念及燕党过往功勋,改以流放。
北面是不可能让他们去的。陆明煜清楚,让燕党往北,无异于放虎归山。
所以燕云戈等人最终的去处是西南。那边多异族,多毒虫,多瘴气,不是好地方。但是,燕云戈听到天子旨意的时候,仍有很多怔忡。
皇帝竟然放过他们、让他们继续活着。
这是燕云戈从未想过的好结果。他怔然半晌,终于捂住面颊,不知是哭还是笑了。
第60章 真凶 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人。
哭笑之后, 生活还要继续。
燕云戈慢慢想明,天子会这么做,另有一重原因。自己让魏海做出的一番举动被天子看在眼里, 在陆明煜眼中,燕党的确有不臣之心,可毕竟从未做过什么。就连这份“不臣之心”,也有他那杯毒酒的作用。
所以,念在燕党往日功劳, 念在天子心中微末的“如果我没递过那杯毒酒”的可能,陆明煜饶了燕党。
这明明是燕云戈想要看到的结果。可当一切真的发生了,他却一丝欢喜也无。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对陆明煜说的都是真话。对, 他的确“说”了真话。但在这同时,他到底将燕家天大的罪过瞒下。
他为此日日煎熬,夜不能寐。加上身上原有的伤,从长安往岭南的路走了一半儿, 燕云戈就瘦了一大圈,有了形销骨立的样子。
可无人关照他。
燕正源原本已经不想理会这个儿子。看他这样,也只觉得活该, 自己如何教导出这样一个孽障。
郑易偶尔看他一眼, 很快冷笑着转过头去。郭信做得更激烈些, 他不再把燕云戈当做兄弟、领头,而是待他充满怨仇。一日, 他们尚且行在路上,燕云戈落在最后,拖慢进程。郭信等得不耐,干脆和郑易说:“你还记不记得,从前在塞北, 我们捉了突厥人,会将他们绑在马后?”
郑易看他,眼皮跳了一下,说:“这会儿可没有马。”
郭信道:“他那速度,我都能来当‘马’。”给燕云戈身上拴个绳子,拖他往前。
想到那样的画面,郭信舔了舔嘴唇。
他实在有一腔苦闷愤恨想要发泄。在郭信等人看来,那天突然出现、将他们捉住的禁军就是燕云戈引来的!他自己不要得救,还害他们同样不能走。到现在,又自作自受,被皇帝抛下。
可见那狗皇帝如何心狠。
郑易听出郭信话音中的发泄意味。他往不远处的燕正源等人瞥过一眼,说:“还是省省吧,有人看着呢。”
郭信愤愤道:“谁?燕叔他们可都已经看清那狗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