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狂妄,如此自负,也如此愚钝。
虚耗了一生的时间,换来的是一败涂地。
“啊……啊——!啊啊啊——!!!”
曲天阳目眦尽裂,忽然抬头狂吼。
那混乱的内息在卓不烦那一掌带来的内劲引导下,已经渐渐平息,如湍流归入大海一般,顺畅而平稳地收回丹田。
躯体的裂痛渐渐消失,曲天阳却觉得头晕目眩。此生荒诞,他成了一个笑话。
喊声在“地尽头”震荡,回音一层层地传出去。曲天阳仰望苍天中那只孤单的信鹰,忽然想跟李舒说些什么。
然而视线边缘,一点银光忽然闪动。
曲天阳见过那把剑。
大蟒是曲青君和谢长春一起猎回来的,剑也是他俩找最好的师父打造的,剑柄和剑鞘上那层幽暗漂亮的蟒皮,则是谢长春一个人捣鼓而成。那时候山庄里人人都晓得他和于笙关系好,他迫不及待地要给于笙这样一件世上仅有的定情之物,证明自己的心意。
两人各持一把,曲天阳在这一瞬间不知道从高处掷下这柄剑的是谢长春还是于笙。
剑落得极快,饱蕴内力,从曲天阳发现银光到剑身没入曲天阳胸口,他甚至还没眨完一次眼。
剑如此重、如此冷,像一枚巨大的钉子,刺穿了曲天阳的胸口,将他牢牢钉在地面上。
第86章 地尽头(4)
金羌的第一场雪飘落在大地上的时候,李舒和栾秋,带着三个伙伴抵达了苦炼门。
金羌的雪很大、很厚,九雀裂谷的深度让雪在缓慢下落的过程中渐渐融化,初雪还不足以积累起深度,在地面上很快化成泥泞的水。
深谷里的河流变宽了,巨大的石门阻隔了水流,居住在裂谷低处的人们不至于被淹没家当。
李舒和栾秋是从地面跳落裂谷的。两人还未落地,深谷中一个正在打呵欠的人已经看到了飘落的身影。
曲青君百无聊赖,日夜在商祈月的监视下吃药、敷药,连练武都不能够,烦躁得她与商祈月狠狠吵了几次架。
站在曲青君身边的是星一夕,他也听到了来自上空的衣袂飘飞之声。紧接着便是熟悉的拥抱和声音:“一夕!”
曲青君大松一口气:“快把你兄弟带走,太烦、太烦了,比小时候的栾秋还烦。”
落地的栾秋默默看她,曲青君挠挠耳朵,微微佝偻着,转身走了。
浩意山庄的人还别别扭扭地留在苦炼门里,得知两个帮派之间长久的渊源后,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只能顺着白欢喜的要求,留下来白吃白喝。
掌门人和卓不烦背着阿青与老牛攀爬落地,山庄里的人都来迎接他。曲洱和渺渺扑过去抱住他,兄妹俩不约而同哭了出来。于笙比了比卓不烦的身高,有些讶异:“你长高好多。”
卓不烦高了,也更瘦了,旅程的风雪锻炼了他,他已经长成棱角分明的少年人,只有那双见到故友时流露天真喜悦的眼睛,还带几分稚气。
在“地尽头”刺穿曲天阳的那把剑是栾秋掷下来的。因林子茂密,他还未落地,看不清下面发生了什么,只听见曲天阳疯狂的嘶喊。他担心肩伤未愈的李舒,便立刻透过枝叶的缝隙,像扔出一支箭一样将蟒心剑脱手掷出。
落地后看到的,便是曲天阳被钉在地上的尸体。
身后是卓不烦前所未有的喜悦声音:“二师兄!”
栾秋回头才看到身后的三人,他又惊又喜又诧异,先抓住卓不烦前后左右仔细察看,头一句便是:“怎么不好好吃饭?”
如何处理曲天阳的尸体,几个人着实商量了一会儿。李舒和栾秋不时回头去看,那具双目圆睁的尸体,令他们想起过去与曲天阳共度的许多日子。如师如父的人,死在自己手中,栾秋和李舒仿佛亲手扼杀了自己的一段回忆。
正商议着,密林中缓缓走出几个人。
“地尽头”的隐居者不欢迎他们这些外来客,见到曲天阳的尸体,更是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憎厌与嫌恶。
掌门人、阿青与卓不烦三人倒是在“地尽头”住了些日子。在三人的斡旋下,隐居者们给了他们两日时间,一是收拾行囊告别,二是迅速处理好曲天阳尸身,带离“地尽头”。
李舒和栾秋看出隐居者们对卓不烦态度十分亲切,心中好奇,偷偷询问后才知:卓不烦先练了“神光诀”,之后又有绍布与李舒渡入的“明王镜”,两种内劲经过引导与融合,形成了新的力量。卓不烦一路上便是用这样的内功习练浩海剑法和浩然枪。他进步神速,然而三个人对什么内功心法都是半桶水,谁也说不清他变厉害的原因。
三人当时离开四郎峰,一路往北。卓不烦是一心想要到西域找到李舒。他失去舌头,这件事细细追究起来,李舒也有些责任。卓不烦很为自己的舌头难过,性情大变,不再轻易相信任何陌生人。唯独对李舒,他始终记挂着:他要去苦炼门亲自见李舒一面,他不相信李舒是大瑀江湖传说的那种大恶人。
然而三人谁都没离开过大瑀,踏入金羌之后,在茫茫戈壁中不断迷路。卓不烦识字不多,曲渺渺没事就拿一本《侠义事录》念给他听,他对苦炼门周围的山峦烂熟于心,最后他们没找到苦炼门,却找到了苦炼门附近的弥陀山。
踏入弥陀山不久,三人便看到了高耸入云的石墙。他们不停攀爬、掉落、练习,数日后顺利翻过石墙,踏入了“地尽头”。
当时迎接他们的,也正是此刻站在林中警惕地盯着李舒与栾秋的几位隐居者。那些人起初看到抵达此处的竟然是三个怎么都不像武林高手的人,之后问出掌门人的师父是张福与他妻子刘氏,众人态度立刻转变。
原来,张福与妻子刘氏,正是“地尽头”的隐居者。
两人隐姓埋名,年轻时便来了“地尽头”,年迈时忽然挂念家乡,便十分干脆地携手离去。
隐居者们一听掌门人的故乡便纷纷笑道:“是了,那正是他们的故乡。”
归乡的夫妻俩教了他一些功夫,逗留几日后便无声无息地走了。他们也没有再回“地尽头”,但掌门人却因此获得了进入“地尽头”的许可。
令隐居者们诧异的是,和掌门人懒惰和无所谓的态度相比,卓不烦日夜练功,勤劳得不像个打算在“地尽头”度过余生的人。隐居者们对这位失去了半截舌头、总是不爱说话的少年人有一些怜悯,有人指点他功夫,很快便认出他练的竟是浩意山庄看家本领浩海剑。
年长的隐居者们查探过他的经脉后,竟然久久不语,而后又长长喟叹。
人之际遇,无从揣测、无从断论。来什么就是什么,有什么便抓住什么。
在老前辈们的指点下,卓不烦进步神速。
他面对李舒和栾秋,有几分羞涩,又有几分难以掩藏的快乐和骄傲,边比划边吃力地说着。在这儿没人嘲笑他说话如何艰难,人人都认真而耐心地倾听。他有了诉说的勇气,结结巴巴地灵活使用自己的半截舌头:“我可以爬到弥陀山那个地方去。”
栾秋:“什么地方?”
李舒却立刻明白了:是南侧那处险峻的、人所不能抵达的狭小平台!是隐居者们曾带曲天阳去过的地方!